她銜著那支沒點上火的紙煙,顫唞著喉嚨哭起來。把手伸過去,她就撒嬌般地搖晃著頭發,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鋪在那兒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緒年長五歲,為了臥病的丈夫,已經在酒家上班了好幾年,被紅燈染透了的肌膚早已熟透了,有時卻還會像這樣子,裝出文緒身上所擁有的童女之態。文緒在深閨裏,被棉花層層裹住般地長大,卻又含著一種莫名的堅強,和苑田相處時,也從無盲目追隨的樣子,保持著對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纏住男人的模樣。

文緒與朱子都很白皙。不過在文緖,是能把男人汙穢的手反彈回去的潔白;朱子的卻是四時都在等著男子的手來染色般的,或者為了滲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濕的白。文緒是教人不頋意去弄汙的白,朱子則是教人想去弄汙的白。

苑田對這個被自己荒廢的顏色染汙,默默地跟隨他的死亡之旅而來的一個女人,忽地感到哀憐。如果是染上了別的男子的顏色,那麼她是會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緒的事情罷了。」

苑田遠遠地聽著把頭埋在自己胸懷的朱子哭聲,凝望著罩在燈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這麼說。

這當兒,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緒,而是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妻在療養所的一室裏,瘦得骨頭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彷佛已經穿上了屍衣,被裹在白色的屍臭當中。那天,妻子當著苑田的麵前咯了血。從蒼白的嘴唇流溢出來的血,紅豔得和那半風化了的生命,看來多麼不相稱。

妻子永不肯原諒苑田的放蕩個性,連每月僅一次的探望,她都側開臉,默默地看著苑田所無法看見的死亡之影。然而,隻因憎恨來得強烈,執著也跟著強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間在病床上強忍過來,卻無法形之於口的東西,用那種鮮紅的血來傾吐出來的吧。而他自己的血,還來得更暗更冷呢!

混濁的夕陽,把病房染成糜爛的顏色。苑田向固執地緘默著的妻子道了別,站起了身子。就在這時,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頭一看,她還是照樣把空虛的眼光從苑田身上側開,隻讓手拚命地抓向苑田的腳。構不到苑田的腳,卻抓住了在夕陽裏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陽裏仍顯得蒼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掙紮般地抓著榻榻米。

苑田這時連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會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他半個月後的變故,連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將一去不複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經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卻依然有那樣的力氣,集中在指頭上。她這一番最後盼力氣,盡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軀體,卻毫無疑問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覺得,就在這病房裏,自己的影子已經落在臥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所給他的,也不是愛,不過苑田倒覺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嗎?」

朱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苑田的胸懷裏,那麼隨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著煙。

「怎麼會知道的?」

「我剛好也在想著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來都巴望著他早一點死,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幾天了。從來也沒想到我會先走的。」

「好長的歲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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