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話,為了把母親的遺骨納入墳墓裏,往訪村子。

睽違了幾十年的村子,是由於星移鬥轉,失去了昔日麵目呢?抑我的記憶趨於淡薄了?幾乎無一能引發我的回憶。隻有從那道土堤下去時,驀地裏展現在眼前的田疇一端的樹叢,與我的遙遠的記憶裏的景象重疊在一塊。想是到四歲那年,每次回到村子裏,都被阿春姑媽牽著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樹叢下的戰盔形屋瓦,卻不複可見。

和宗田老人連袂至墓,納安了母親的遺骨之後,我獨自來到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廟。土牆和屋瓦都龜裂了,空蕩蕩的正殿屋跡上,雜草叢生,秘藏了兩樁罪行的住屋,也傾圮一如褪了色的曆史畫裏的廢屋。

占了廟園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渾濁,浮泛著一些垃圾,不過純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兒反射出夏末的殘照綻放著。

看著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

蓮花是真宗裏所說的「極樂淨土」上,以各種顏色綻開的花。母親在下決心殺死父親的日子裏,憑自己的意誌丟棄了那些花。母親是在一片漆闇的土裏,不隻埋葬了季節,連死後的美麗世界,也是惡人所不被允許住的世界,也一並埋葬了。為的是在其後的生命裏,隻看守著罪,隻當一個惡人;還有為了守護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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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5.菖蒲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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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田嶽葉是近代出現的天才歌人之一(譯注:日本稱寫和歌的詩人為歌人,和歌亦稱歌)。

大正元年(譯注:大正為日本年號,1912?1927年),在雜誌「紅」上發表最早的和歌,爾後十四年間歌詠出達五千首的作品;大正末年,恰如和一個時代的崩潰同其命運般,以三十四歲的壯年猝逝。就這個意義而言,確實可以稱為代表大正期的歌人。

但是,這裏說的代表大正期,其真正意義,恐怕更由於他的作品是染上了即將滅亡的一個時代的陰暗色調,蕩漾著虛無的馥鬱,響出空虛的韻律之故。苑田在晚期,出版題為「情歌」、「複蘇」二大傑作歌集,而這兩歌集是苑田以兩次殉情未遂事件為題材寫下來的。這兩次殉情未遂事件本身,比苑田的和歌更著名;他致兩位女性於死,自已卻未能如願,末了是第二次殉情事件後不久,這才獨自自戕身亡。他的一生,正和非滅亡不可的那個短暫時代如出一轍。

有人批評苑田說,如果他是一位畫家.,那麼他必定喜畫枯萎的花,並讓萎謝的花朵,看來比盛放的花更美,事實上,苑田的人生恰似架在一個黑暗的時代到另一個黑暗的時代的橋;令人想到在大正這個黑暗的曆史一頁裏,光為了凋謝而綻開的一朵無果之花。

戰後——苑田死後過了三十幾年——寫成的「日本歌壇史」一書裏,折原武夫介紹苑田的貢獻與生涯,有如下的文字:

「苑田嶽案(本名嶽夫)生於明治二十五年(1892),為神奈川縣一船家店東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歲,師事村上秋峯。次年(大正元年)在雜誌『紅』發表處女作,又翌年四月,以係列作品『百花餘情』一百首受到矚目。唯初期作品多囿於表麵物象,恃才傲物,如今評價已不高。這是由於當時的作品,受其師秋峯影響太多之故。其師村上秋峯是明治中葉,活躍於貴族、上流社會的歌人,斥新歌壇潮流為『下界的喧噪』,唯他本身亦被部份人士譏為『禦用歌人』。『百花餘情』正是模仿秋峯所懸為圭臬的『古今和歌集』(譯注:為日本最早軔選和歌集,都二十卷,成於905年。)之作,詠花鳥風月,綺麗有餘,比諸後年之作,則顯見語言之浪費與情念之闕如,可稱為淺薄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