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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的六月末,在苑田的忌日,我再次前往千代浦的中州屋旅店。是想為他祭掃一番的,卻總覺得苑田與朱子的生命,依然存留在水鄉的菖蒲花裏頭。
被引進同一個房間,一看又有一枝菖蒲花插在那裏,第一朵花蕾枯萎了,我向老板說明苑田就是靠這種花,恢複了做為一個歌人的生命,老板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好像頗為感動,卻又說:
「聽您這麼一說,倒想起了一件有關花的奇異的事。」
因為老板說得若無其事,因而我也差一點就沒去留心了。
「那個房間裏的菖蒲花,我記得是紫色的那一枝,明明隻有兩個花蕾的,可是女傭人卻說開了三次,所以她很是驚奇。」
「這是說……」
「那兩位來到時,剛好第二朵快謝了,所以女傭人準備換掉。男子知道了這個意思,便和女傭人說不必換。後來,男的恢複了意識的時候,女傭人發現到花還開著,所以她覺得很奇怪。不,那個女傭人笨頭笨腦的,也許是她記錯了。」
老板隻提了這些,可是我上床以後,一直記掛著這番話。我睡不著覺,便起來,定定地看著那裏的菖蒲花思考起來了。
我忽然有所頓悟,是在東方出現了微白的時候。雨停了,紙門開始泛白,房間一角的菖蒲花影子般地浮現。
「明天就會再枯薑的
仍在這一瞬即逝的
朝陽裏欣欣綻放的
菖蒲之花」
隱沒於背後的真正意義:為什麼花會複蘇過來呢?又為什麼苑田非複蘇過來不可呢?我終於好不容易地才明白了真相。
苑田投宿的房間裏的菖蒲花,隻有兩個花蕾卻開了三次,如果女傭人的記憶沒錯,這謎底隻有一個。
苑田把那枝第二朵花蕾枯萎的,換了另一枝第二朵就要開的。
為什麼呢?答案也很容易地就可以得出。
因為苑田希望自己複蘇過來時,使那朵花也恢複生命。
過了三十星霜,我最近聽到人家說,有一位偵探小說作家,打算在自己的偵探小說裏運用苑田的和歌。據雲我國有一篇叫「童謠殺人案」的偵探小說,一椿凶殺案,正像童謠裏所描述的樣子進行,而我們這位作家則是依照菖蒲殉情案裏的一首和歌,設計事件。聽了這消息,我倒以為這位作家在做徒勞無功的事。
如果童謠凶殺案,那麼早在三十年前,苑田本人已經幹過了,菖蒲殉情案的和歌本身,就已經是童謠殺人案啊。
這裏,是一位天才歌人,他在大正十五年,以三十四歳的壯年自戕身死以前,創作了近五千首的和歌。這三十四歲的生涯,亦即是他做為一名歌人的生涯。他不是以一個人,也不是以一個男子,而是以一個歌人,活過了三十四年歲月。
年輕時,他的和歌以才氣勝,沉湎技巧而缺乏心靈,備受詬責。然而,因其才氣勝而引以為苦的,以他自己為最。其師秋峯,也因趨於技巧而瀕臨落於時流之後。當時的歌壇,種種歌人輩出,各憑實際體驗、人生、生活,以赤摞筆觸歌詠出來,新的和歌時代已告揭幕。
這些人的作品之中,他所欠缺的心靈,以及人生、生活猶如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燒著。每一首和歌都有奔騰迸溢的血液的喊叫,而在這喊叫背後,則有著與作品一樣熾烈灼熱的人生。波濤動蕩的人生,血的慟哭、多感的個性、生活的哀傷等等,都是他所缺的,他明知他那僅憑技巧取勝的作品,將被那些人的狂燃的烈焰吞噬而告消失。
他渴望在自己的作品裏頭,也有人的生命與靈魂。然而,不幸他是個燃燒不起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