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聽得連連點頭,這些話都是我想和張起靈說的,自己雖然開不了口,由別人來說也是一樣。
可是直到散席,張起靈都沒有做出表態,那張臉像是戴上了一副麵具,連我都無法再從他眉目間看出任何端倪。
胖子無法,最後隻無可奈何地拍了拍張起靈的肩,說了句“兄弟,保重”。
“保重。”
張起靈沒什麼留戀的轉身離開,胖子站在原地目送,我回頭看他一眼,揮揮手和他道別,也在心裏默默向家人道歉,隨後追上了已經走遠的那個人。
夕陽點燃了半個天際,豔麗的餘暉落在大步前行的那人身上,潑了他一身的鮮紅。那色彩披在他孤單的背影上顯得壓抑沉厚,我看得心中莫名抽痛,卻無能為力。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他,不管前路有多少坎坷。
這一生,生死與共已成奢望,風雨同舟亦落得空想,可至少,我還能以這樣的狀態,陪他一程,是一程。
胖子那日的一番肺腑之言我想張起靈並沒有聽入耳中。離開杭州後,他又恢複了當年做獨行俠時,那種有鬥就下有沙必淘的習慣。其實這也沒什麼,就當他是過回了以前的生活,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真正讓我心驚的,是他對生死的態度。
對生死毫不在意和一心求死,這兩者間的差別,我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
可在求死的同時,似乎又有什麼在牢牢束縛著他,每每在最緊要的關頭,阻擋他越過最後的雷池。於是我就看著張起靈不斷重複“重傷——痊愈——重傷——痊愈”的過程,他活得極辛苦,我也跟著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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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次看見他為了找回因繩子斷裂不知遺落在何處的刀穗,而被怪物偷襲致傷時,我才登時醒悟。原來是這樣,將他推入黑暗的人是我,同時將他束縛在生死邊緣的人,也是我。
這個認知讓我如遭雷擊。
誠然,我希望他能好好活著,他日埋骨之時,也不枉到這世上走一遭。可前提是他是為了自己而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充滿自毀的傾向。
怎麼辦?我跪倒在他麵前,看著他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心中痛極。我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讓這個男人無以為繼。
“吳邪……”
半昏半醒間他喃喃念我的名,握在手中的黑色刀穗被鮮血浸透,一根根黏成縷。我看著那塊因長期摩挲而變得格外通透溫潤的贔屭玉佩,終於忍不住匐地大哭,眼中卻始終無淚。
張起靈,撐不下去的話,就忘了我吧。
【六.金頂】
轉眼一年過去,臨到我忌日,張起靈搭上了前往四川的火車。
他在夜裏登上了峨眉金頂,二月初的時節,山頂寒風獵獵,冰雪占去了大半天地。黑夜沉沉鋪展開,遙遠天際隱有雷聲轟鳴,我聽得膽寒,縮在他身邊半步不敢離。
雷電至陽至剛,比起陽光更令我忌憚。
這個季節鮮有人會夜登上山,這一晚更是隻得他一人。寺廟的守夜人送來一件棉大衣,張起靈道了謝,接過穿上。
月色清寒,素白如霜,流淌在皚皚白雪之上,意境極美。隻可惜欣賞它的一人一鬼皆非風雅人士,否則定會吟幾首詩前來應景。
張起靈走到舍身崖前,視線投入遠方濃濃墨色。風聲呼嘯,那狂猛勁道像是要把人掀下崖去,我一瞬間心驚不已,生怕張起靈一個衝動,順著風勢就此踏上不歸路。
好在擔心的事兒並沒有發生。
他在崖上坐了一宿,臉白如紙,顯得那雙眼愈發黑,幾乎能融入夜色裏。我很想問他冷不冷,很想如從前那樣擁抱他給他溫暖,可也就隻能想想罷了。
那些往事,分明才過去一年時間,而我每每回首,都覺得已然恍若隔世。
一夜的時間在沉默中悄然流逝,到了淩晨六點,已有人陸續前來。兩個拿著單反的小姑娘在不遠處觀察了張起靈挺長時間,時不時交頭接耳,偶爾瞥來一眼,兩頰飛上紅雲。
幾番遲疑倆孩子終於還是選擇上前搭訕,換做一般人就算不喜至少還會給個笑臉,省得雙方都尷尬。不巧讓她們遇上張起靈這麼個悶葫蘆,問出話自然是得不到回應,女孩子到底麵薄,沒好意思再繼續,相攜著跑遠了。
我看著這出心中好笑,想這瓶子當真不懂憐香惜玉,不過話又說回來,若他真搭話了,我心裏必定不會樂意。
嗬,這獨占的心思連死亡都磨滅不了,實在要不得。
七點過後,天逐漸亮了,一眼便瞧見雲海蒼茫。而在那極目之處,開了一線燦燦天光,絲絲縷縷的金芒湧入湛藍天幕,慢慢攏成弧形,再由弧形變為半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