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有些疲倦的黯淡。有多少年了?我問自己,他保持這副模樣,已經有多少年了?在認識我之前,認識我之後,光陰荏苒,鬥轉星移,所有人都在變。就連當初信誓旦旦不會拋下他的那個我,都已無可奈何地毀去了那份誓言。

隻有他一個人被強製停留在原地,時間畫地為牢,將他囚禁。

然後我想到很多年前,在我剛剛逝去於他而言最艱難的那段日子,我曾跪在重傷的他麵前,無聲也無淚的痛哭,我說,張起靈,如果撐不下去的話,就忘了我吧。

那個時候這樣說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被遺忘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然而……真的夠了,我要放他自由。

我轉到張起靈麵前,對上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輕聲說:“答應吧,那個代價,你付得起。”

他當然不可能聽見,但這又如何呢?我隻是依著自己的心意,一遍遍說,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

直到哽咽不能語。

直到東方既白。

那夜離開時老者曾說等到張起靈想通了,再去找他,可是隻給他三日時間。三天來,我沒日沒夜地在他耳邊念叨,入了夢也是這般,清醒時的他幾乎什麼都不做,隻知道摩挲著手臂上的紋身發呆。

最後一日,張起靈終究還是去了,不知是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潛意識裏被我所影響。

不過這不重要。

老者在見到他時並沒有露出意外神色,他隻是問張起靈是否真的想明白了。

張起靈說:“我不會忘記的。”

老者搖搖頭,“罷了,你且隨我去天葬池。”這回我沒有跟著,而是留在原地看著兩人在夜色中漸漸遠去,選擇在此等待。

等待一個結果,不管是好是壞。

日升月落,晝夜輪轉,兩天時間一眨眼的功夫就過了,我卻覺得分外漫長。再次看到張起靈時,他正神態平和的在紋身上落下一個吻,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輕聲笑了起來。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終於賭贏了一次。

【十五.俱往】

離開西藏,張起靈回了杭州。他原先靠近古董店的那間房子早已賣了,幹脆就在西湖邊買了套帶院子的二手小別墅,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別墅自帶的院子有三十平米,西角種了棵梨花樹,聽賣房的人說這樹得了西湖風水的滋養,到了花期開的極漂亮,真真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流俊俏。

他說的是天花亂墜,不過我聽著也蠻向往的就是了。

張起靈在院裏圈了一角做菜園,自己種了些蔬菜瓜果,閑來無事就去澆水施肥,倒也擺弄的有模有樣的。我在夢裏嘲笑他早早就邁入了中老年行列,成日裏盡做些老人家才喜好的事。

他隻淡淡駁我一句:“難道我不老?”

我登時啞然。

後來他才說:“你以前不是和我說過很喜歡這種日子?有個自家小院,可以種花種草,興致來了還能用自產的蔬菜水果來場燒烤。”我含笑回答:“是了,純天然純綠色,一點不用擔心化肥農藥的汙染。”

然後我就看到他露出個很淺的微笑來。

可惜這些都隻能在夢裏維持,夢醒之後,我們仍舊身處兩個世界,中間隔著被生與死撕裂出的巨大鴻溝。

永難跨越。

一日在夢中,張起靈忽然對我說:“吳邪,我最近的記憶似乎出了些問題。”

我心裏咯噔一下,緊張的說話都不利索了:“怎……怎麼了?”

他微皺起眉頭,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然而半晌之後卻隻對我搖了搖頭:“沒什麼,你別多想。”

我看著他沒說話,勉強按捺下不安的情緒。

可我怎麼就能忘了,有些事,該來的終歸會來。

張起靈對一切和我有關的事物,包括他親手刻下的紋身,反應都開始變得遲緩。我經常見著他對著黑金古刀上的刀穗露出思索的神情,大約要過個五六分鍾才能反應過來,隨後眼角眉梢就會流露出一絲陰沉。

哪怕是入了夢,這個情況也沒有得到改觀。

他似乎逐漸不能看到我,常要等我在他麵前站上一段時候,他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接著就伸手擁抱過來。

不知他是否也意識到些什麼,近日來這種肢體接觸越來越多。

我無法壓抑內心的惶恐,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他身邊,最盼望的就是他睡著的時候,隻有在那時我才能告訴自己還沒有完全失去這個人。

我心知肚明,能與他相聚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從西藏回杭州後的整一年,我在張起靈夢中度過了自亡去後最絕望的一夜。他終於徹底無法見到我,如同其他所有人那般,我成為了他夢境的旁觀者,再也無法參與進去。

而待到晨光熹微,他從沉睡中醒來,去浴室洗漱,對著手臂上的紋身表情費解,那一刻,我感到徹骨寒涼。

像是整個靈魂都被凍結,我站在他背後,滿心苦痛,無處可依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