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江突然驚醒,將手中的紙,投進燈內,淡紅火苗片刻的功夫,把紙舔成了一小塊黑色的灰燼。
李原雍轉過屏風時,杜江已站起身,緩緩道:"老了,幾杯酒連一個時辰都頂不住,不服老不行了!"
因是私宴,杜江隻著褐色緞的便袍,周身最鮮豔的顏色不過是深藍纏枝紋的襟緣與袖緣。極長的胡子隨著說話聲,瑟瑟落在胸`前,微光略帶一半的灰影,襯得難以想到的雪白。
李原雍在交椅上坐下,神色間帶了幾分恭謹道:"閣老春秋鼎盛,倒這麼說,就真叫我慚愧了,也是幾杯酒,我也就頂了大半個時辰罷了。"
"原雍,你是在寬慰我啊。你向來千杯不醉我是知道的,你心地仁厚我也知道的。記得當年,你未經仕途直接入宦,我以為你也是個官宦子弟中紈絝之徒,宮內門檻皆高,你卻在出雨花閣時,能代替內侍攙我一把。攙一次不難,攙三十年就難了。難為你三十年來,都能攙上我一把......"
宮燈流水一般瀉地的明亮,到處傾瀉起來,傾瀉到館內四壁的玲瓏雕刻上、他們的眼間、眉角上,傾瀉到像帶著麵具遮住的模糊一色的神態中,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成了活生生的了。
李原雍清晰記得,氏族出身少年得誌,二十歲就升到戶部主事。那時的杜江以帝師之尊,頗得重用,他曾想借此殷勤,對一向與李氏不大和睦的杜江,取得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化解幹戈。然而,杜江雖和煦,但黨爭無情,終究是徹頭徹尾落空了!
塵煙綺年事,李原雍也顯動容:"閣老......"
杜江走到李原雍身前,長長一歎:"原雍,你厚道。你做我的副手也有好多年了,難為你處處攙扶我著我,你比你妹妹要厚道!"
話說的不是不突然,李原雍不由一怔,然後才回過神來,頷首懇切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君不當位,悍臣滿朝,閣老最難。"
杜江卻忽然沉默,半晌,不勝傷感地說:"你最懂我。"
合
兩個人都沉默著。宮燈愈加地亮了,有侍婢進來奉上茶,擺上幾碟子杜江喜愛的綿軟茶食,秋夜裏蚊蟲多,侍婢為了熏逐而燒起蒿草艾葉。然後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蒿草艾葉的一層薄煙,直衝不去,將彼此的身影都融進了其中,變得模模糊糊。
"青王壽誕湊趣的人多了,想來也不差你我兩個。"杜江突地附身抓住李原雍的手臂,低聲道:"我跟你說幾句知心的話。"
落地罩下的是八扇玻璃屏,用稱為"酸枝"的紫檀雕琢,工細絕倫。八扇玻璃屏內,厚有一尺,中空貯水,蓄了金魚。
這份別處心裁的壽禮,是李原雍早在一個月前就送過來的。
杜江半側著身子,望著屏風裏五彩絢麗的遊魚,出了好一會神。然後,他回過頭來問:"你要將女兒嫁給青王嗎?"
李原雍勃然色變,眼角不住的抽搐,盯著杜江看了好一會,忽站起身,放緩了聲音:"閣老從哪裏聽說的?絕沒有的事!"
驚極了,李原雍手腕冰涼,微微顫唞,杜江手指也抖了一下,卻終於隻是拍了拍他,順勢按著他的肩頭,讓他坐下:"原雍,你別誤會,我絕不是要阻攔你,相反我絕對的讚同你。"
重新落座後的李原雍竭力裝出鎮靜的模樣,咳了一聲:"閣老,我不懂你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