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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他口述,我筆錄的。報告上隻有兩句話:‘因體罰學生,我請求辭職。’短短十個字,竟承擔了所有的責任。寫完後,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讓我把它送到校長室。我第一次看到章老師寫字。我發現他雖然看不見,但字寫得很灑脫,很漂亮。高校長就在校長室。他接過報告,什麼也沒說,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回到了辦公室,章老師已經準備回家了。我們一起下了樓,他依然不用我攙扶,走得很穩健,很從容。走到校門口,他突然對我說:‘文俊,謝謝你這兩個月來對我的幫助。’我突然覺得臉上發燒,心中慚愧極了。每次中午批作文,我都是帶著一肚子的詛咒和怨氣,現在想起來。突然覺得那麼後悔。章老師向我揮了揮手,就在這時,我驚訝地看到,他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微笑,就像從滿天的烏雲中透出來的一絲陽光,那樣溫暖而明亮。我不禁呆住了,癡癡地站在那裏,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蒼茫而冷峻的秋色中。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小時後,他真的就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文俊說到最後,聲音竟哽住了,眼裏閃動著淚花。柳笛的臉色蒼白到了極點,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個石膏雕像。蘇老師的雙手輕微地顫唞著,似乎在竭力抑製著又一次襲來的痛楚。高校長麵色沉重,他環視了一下整個屋子,就在一片靜默之中開口了:

“是的,車禍在一個小時之後發生的,就發生在他等車的車站上。據說是他聽錯了聲音,走下了人行道,正好被一輛飛馳而來的摩托撞倒。我接到通知的時候,他已經被送往醫院了。我趕到醫院,他還剩最後一口氣,似乎就是為了等著我,他才拚命維持著這口氣。他隻留下了三句遺言:第一,不追究肇事者的一切責任,用自己的工資和保險金支付醫療和喪葬費用;第二,委托蘇文教授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第三,他所有的藏書,包括竹吟居的藏書,全部遺贈給柳笛。”

高校長結束了他的敘述。一時間,室內靜得出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笛身上。柳笛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似乎在努力地想著什麼。她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慌,安靜得讓人恐懼,安靜得讓人痛苦。

高校長第一個忍不住了,他大步走到柳笛麵前,沉痛而自責地說:“柳笛,這就是全部真相。是的,文俊說得對,這次車禍與前麵發生的事不可能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不是遭受這樣沉重的打擊而神思恍惚,章老師不可能聽錯了聲音。如果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吧。我不應該把纖纖那個班分給章玉,作為校長,我應該想到纖纖那個脾氣,早晚會跟章玉發生摩攃。我這個校長,事情發生前不知道預防,發生後又束手無策,天,”他輕聲念叨著章老師父親的名字,“一白,我不僅害了你,而且連你唯一的兒子也沒有保住!”

文俊也走到柳笛身邊,誠懇地說:“柳笛,我要告訴你,這件事發生前,我對你們之間的傳聞深信不疑;發生時,我將信將疑;發生後,我全盤懷疑;現在,看到了你,我則一個字也不信了。我覺得,你們與下流卑鄙,不知廉恥根本挨不上邊。即使你們之間真的有愛情,那也是極其純潔而美好的情感。相信我,自從章老師出了車禍以後,幾乎沒有人說那些風言風語了,許多人甚至主動出來辟謠,大家都很同情你們。對不起,我又用了‘同情’這個詞。我的意思是,大家都相信你們之間的感情是單純而真摯的。我們可能一時被一些小人蒙蔽,但不能永遠蒙蔽。人性雖然有許多殘忍冷酷的東西,但也有許多美好善良的東西。”

柳笛輕微地動了一下,她舔了一下早就沒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給自己增添一些活力。然後,她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平穩:“我不埋怨任何人,我隻埋怨命運。章老師一生都在和命運抗爭,雖然他失敗了,但他沒有屈服。即使是人生的最後幾步路,他也走得那樣漂亮!我不敢埋怨命運的不公平,因為章老師從來沒有發出過這樣的埋怨,即使命運對他實在苛刻。我隻埋怨命運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章老師一起挑戰黑暗。我知道我們注定要失敗,但我寧願被卷入無邊的黑暗!寧願和他一起轟轟烈烈地去死!”

所有的人都被柳笛這番話震動了。文俊第一個衝上來,握住柳笛的手,說:“柳笛,我真羨慕章老師,他居然能夠得到這樣純潔、深沉而強烈的愛情,他死而無憾!”

高校長也誠懇地、真摯地、深刻地對柳笛說:“柳笛,你感動了我們,讓我們在你和章老師的感情麵前,覺得自己庸俗而渺小。可是,你不要難過。你願意被卷入黑暗,可是章老師未必願意讓你遭受這份摧殘。所以,你就把這次車禍,當成上天成就他心願的一種方式吧!”

柳笛的嘴角微微地掠過一陣痙攣,她輕輕掙脫了文俊的手,低柔而堅決地說:“我想獨自到操場去走一走,你們誰也別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