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未倫輕輕歎息。我咬咬被角,滿心淒惶。
媽媽一生順遂,大難來時立即神經失常,算來隻受了兩三天的苦。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半點靈犀歸位後,再看仍在俗世中浮沉的兒子,不知是否還會有屬於凡人的不忍之情?她生前不是大慈大悲的善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兒女,不曾施舍半點愛心於旁人,卻也從未肆意作惡,無大功無大過,離去之後,所去何處,天堂還是地獄?
若我是她,我選地獄。無論如何,爸爸還在那裏。
“你安心休息,令堂的遺體尹先生已吩咐好生保管,總得讓你見上最後一麵。”鍾未倫對著牆壁看了半晌後,如斯安慰我。
尹繪尹繪,願來世你不要再遇見我,我也不要再遇見你。
願來世不要再相愛。
三天後,我終獲恩準,可以坐在輪椅上,去看我母親最後一麵。
已被粉飾過的臉看起來很陌生,虛胖虛胖的,連皺紋也好象被拉平。她穿著一件樣式古樸的長衫長褲,遠比她以前愛穿的那些華麗洋裝適合,顏色當然是橙黃色,這不是她最喜歡的顏色,甚至也不是尹繪最喜歡的顏色。
橙黃,其實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記得當初那個少年,愛坐在金燦燦的夕陽中,捧著溫熱的橙汁,兩條腿一蕩一蕩,看男人在泳池裏來回穿梭地遊啊遊啊。
誰知一個不留神,陽光褪去,發涼的橙汁變酸變澀,男人剝掉他所有成長的背景,將他赤摞裸摟在懷裏,宣稱;“我愛你,我隻愛你。”
我回頭看看那個無所適從的少年,心底一片蒼涼。
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病假,林總急得幾乎完全禿頂,阿豐暫時接手我的案子,除了更改顏色外,他沒有動任何設計的部分,就開始打樣來看。
看了樣本,我點頭。不過是一個展場設計而已,何須太完美。這是尹大總裁親自接受的方案,隻要他不開口挑,其他繪悅的人就不會提出異議。
設計費的預付款已到帳,林總和言悅色詢問我身體如何,要不要再休息幾天,我剛說好啊,他立即臉色大變,哀怨地看著我,笑果十足。
吳燦一見我,驚慌失措地拉到一邊,連聲問:“你後來到哪兒去了?現在能來上班了嗎?”
我說有朋友來幫我轉院,並因為不告而別向他道歉。這個好人兒立即釋然,不計較到這種程度,若非他有妻有兒,我真要以為他是不是對我另懷情愫。
小鄧仍忠於職守,按時催我吃藥。
每次去繪悅進行方案溝通,公司各部門的小姐們都會來問是否再次有幸見到尹大總裁。因為一個月禁令期未滿,她們當然次次都失望而歸。
一切似乎都已回到正軌,除了我失去一個母親。
就算她神智清醒時也不見得多關心我,精神失常後更是對我視而不見,但她畢竟是我母親。
到如今我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最後一個親人了。
正式布展那天下了雨,戶外陰沉的天色愈發襯得橙黃色的展場溫暖柔和。
阿豐感慨地說:“其實這個顏色選的也不錯,那個有錢人也不是酒囊飯袋。”
我驚奇地看他一眼,自從女朋友被有錢的公子哥兒吊走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客觀地評價富翁。
過了十點,展場內開始人流湧動,我反而沒什麼事做,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裏。
小鄧送過來一杯熱熱的橙汁,我冷冷地推開:“那個人沒告訴你我不喝這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