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大將軍是臣兄長的舅舅……也是臣的舅舅……”
那蒼老的容顏一下攢蹙在了一起,慢慢的躺回去,斷斷續續的吐出一些哽咽。灰黑的眼睫下,淚光映著燈燭,慢慢的越過眼角的紋理,滑過臉頰,濕了枕頭……“你知道嗎……傻孩子……你舅舅不在了……他不在了……朕的仲卿……他不在了……到頭來,隻剩朕一個人……一個孤家寡人……朕是孤家寡人……天下人都有了……朕卻真的什麼也沒有,隻是個孤家寡人……”
霍光麵前,榻上那個老人嗚咽著,含糊的叨念,老淚縱橫……
劉徹再清醒過來時,已是兩日之後了。隨駕的朝臣們都慌了神兒,隻有霍光守在他身邊。
劉徹扶著霍光掙起來,迎著那重生的朝陽幾步跨出大殿。階下山麓,朝臣侍衛盡皆跪拜,山呼聲在峪壑間回蕩,高鳥唳天,直幹雲霄。
陛下仿佛在幾日間真的垂老了似的,那斑白的兩鬢竟化為滿頭華發。那讓四海臣服的黑眸子中的光,變得更加陰騭深邃而不可琢磨。他帶著一身的冷氣,仿佛這夏四月的朝陽也不能帶給他絲毫的溫暖。
跪拜的朝臣都莫名的戰栗。
大司馬大將軍薨了,滿朝皆知他們君臣間多年前的傳言,隻是這十幾年,陛下冷落了大司馬大將軍。如今,誰也不知這天命之年的天子到底要做什麼了。
“朕……”劉徹的聲音有些幹澀,但他頂住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朕巡荊、揚,總覽江南,會於東海,以合泰山……”
陛下竟不是說回輿長安,悼大司馬大將軍……
“上天見象,增修封禪。傳朕旨意,大赦天下——朕此行所幸之郡縣,今歲免征租賦,賜鰥、寡、孤、獨者布帛,賜貧窮者粟……朕還要祭五穀……幸甘泉……”
就是不能回長安……仲卿……朕不是不想見仲卿最後一麵,可朕不能……
劉徹想起十多年前,他和仲卿一起看霍去病的遺容……心裏便絞得喘不上氣來……他不能看仲卿,想都不敢想他躺在棺槨裏的樣子……不能回長安……不能回去……
劉徹不自覺的搖著頭,扶著霍光轉過身去。
霍光也有些不解的扶著他進了大殿……
朝臣們都慢慢站起來,不知該說些什麼,仿佛就覺得陛下不該是說這些才對。
……
“霍光……”劉徹緊緊攥著那鯉魚錦囊,慢慢把它掖入中衣裏,“天晚了,叫山上的朝臣侍衛全都掌起燈火來,朕要看……”
霍光不知他什麼意思,也不多問,便出去吩咐。
半晌回來扶他出去,“陛下請看。”
漆黑的山林,燈火林林總總,蜿蜒如一條跳動的火龍,一直轉下山腳……劉徹仰頭向了天,一勾新月,漫天繁星……
仲卿,你看見了嗎……朕在這泰山之頂看著你呢……你在那處雲間,在東海……在蓬萊……不……
劉徹忽然幾步上了高台,麵向了西……仲卿,你要去河朔草原……不……朕不讓你去……你先到茂陵去……不準你一個人去河朔草原……記不記得,仲卿曾和朕說,“蒼鬆翠柏,持節雲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棟,起危閣以接天;死則黃腸緹腠,葬有功而殉地。勁骨當風,忠魂倚之,來去千年,萬古不朽”……你到茂陵等著朕,朕要帶你去東海看碣石……對,仲卿要先到茂陵去,霍去病那混小子在那裏呢,仲卿去了,他在那裏,朕也就放心了……
霍光愣愣的看著他倒背著手,廣袖當風,兀自站在高台上,麵衝西,仰看著蒼天,不住的搖頭,卻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
再不會有人知道朕在想什麼了……
“霍光……”
“臣在。”
“傳朕旨意,朝臣侍衛皆麵向西,跪。”
“諾。朝臣侍衛皆麵向西,跪——”
山麓間燈火蜿蜒,晃動起來,那火龍仿佛騰乍了鱗甲,要飛騰起來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