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落花時節。順流而下,處處風致嫣然,時而,會有浮在水麵上的一點落紫殘紅平滑地掠過江心月影。
一曲橫笛,係舟處,又是斷岸垂楊。
記得十歲那年,第一次隨父親上靈隱寺聽人講經。說的是一段圓覺——
“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說經的禪師長了一把大胡子,端坐壇上,不怒自威。
虛空如何生花?從何而來第二月?
一時間,竟是如醉如癡。
很多年後的一個晚上,也有一個和尚,皺著眉,反複追問:“何謂第二月?何來第二月?”
篝火劈啪作響,四野空曠,他看著月光在雪地裏一瀉千裏,想了想,回一句:“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那個晚上,他一回頭,就撞見那人眼底澄明月色。
那人姓謝,名長留——雖取得好名字,但,不知何故,卻也是羈旅天涯了。
一曲落花,引得各自黯然,咫尺間,竟已是刻骨相思!回頭看著那人,他想,是醉了吧?然而天下之大,不知道會不會再有一人能惹他相思如此夜?各有前因,末了,還是隻能天各一方吧……
他把慣用的竹簫留在雪地裏。
……
但終於還是不期而遇。
那夜的明碭山,山高月小,他獨坐山巔,耳聽得倦鳥歸巢,便知道那人是不會來了。
“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若諸世界一切種性,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因欲而正性命,當知輪回,愛為根本……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欲依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由於欲境,起諸違順境背愛心而生憎嫉,造種種業,是故複生地獄餓鬼。”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陰熾盛,他知道求不得是最苦,情愛二字,一沾惹,便是萬劫不複。但既已相遇,便是前業,若是為了那人,就是沉淪欲界、永陷輪回,生生世世不脫苦海,也都是甘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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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反複複,思量許久。天亮的時候,他下了山。
從此就別了江南。
一葉扁舟尾隨那人而去,朝朝暮暮、晨晨昏昏,陪他落托江湖,陪他輾轉天涯,陪他挑燈看劍,陪他浴血殺敵醉臥沙場……
軍中無事的時候,他常常尋一個無人的所在坐下,閑看天際歸鴻山月高懸。塞上朔風凜冽,代馬矯健,離離草原榮了又枯,枯了又榮,風吹草低年年不改,想起過去的事,眨眼竟已是十四年光景。
“維揚柳,就隻合長在江南水軟山溫,邊關苦寒,不是你的地方。有朝一日,此地再沒有長留,你亦不必再長留……”
果真如此?他隻知道,為了眼中人,天底下哪還有什麼地方去不得的?
那人躺在病榻上,一雙眸子清澈地望定他:“這輩子是不成了,但,若有來生,定許三生。”
他握緊他手,笑一笑,眼淚沉沉落下。
那年春草再綠,世間再沒有長留。
等到落花時候,江南得回了柳三公子。
“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何謂第二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都已幹涸。
此生唯一記得的月色,是那日揚州遽逢,那人笑眉如天上初弦。
三生定許……三生定許……——他想,就這一次,信了他吧……
長留,長留,我亦不厭生死,不求果位。若有來生,隻求落花時節,再來與你相會……-
完-
番外之重華篇——雪月花時最憶君
這一夜,四十三歲的帝王不能入睡。
“的的”的馬蹄聲急促而寂寥的響,在微冷的春夜清脆地傳開。山徑上風來料峭,淡淡的花氣雜在風裏,帶了寒意,涼涼的沁人。偶爾,會有一兩片花瓣,不知從何處飛了來,沾在馬蹄上,也就流淌了一路的花香。
月色如練如帛。
他馳在北地的月色裏,身上衣衫和天上清輝一般顏色。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四月暖春飄著鵝毛大雪,那個年輕的帝王也曾這般的奔跑在殿堂廊廟之間,一心一意,就隻想要快些回到焚著佛手的房間,看顧畏冷的少年,而那些個家國天下、那些個江山社稷,加在一起,竟似也不及手上一床錦被的重量呢……
刹那光景,一一在目仿若昨日。
然,一彈指頃,竟已是廿載飛光……
薄薄的一冊《山海經》,經年累月置在案頭,早已翻得舊了。每日總有幾次,視線遊移間,不經意觸到殘破了的封皮,便再挪不開。一張書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