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黑暗中摸索到煙和打火機,迫切地吸了起來。真話有時候是很使人害怕的東西。有時候講真話需要某種勇氣。聽真話也需要某種勇氣。因為關於人的心靈的真話,尤其是關於人的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話,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靈的力量。某些真話如同鏡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認的,你自己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過和依然有的什麼。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好。我吸煙,乃是為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鎮定,也是為了向他證明,我在虔誠地聆聽著,並沒睡著。我能理解他。
我也有過類似的心理曆程。甚至,我自己也曾產生過向別人訴說的願望,並且向別人訴說過。但是,與他的訴說是不盡相同的。我訴說得很細。軟線條的。很細,其實便是很技巧的考慮。本能地,通過一些微枝末節的偽
裝,使人聽起來,理解的成分多一些。於是可愛的成分多一些。最終不失可愛。既滿足了自己訴說的願望,也同時從別人那兒獲得了寬宥。在這種情況下,連懺悔仿佛都是精致的、玲瓏的。而他的訴說,卻分明是硬線條的、粗糙的、直白的,摒除了一切微枝末節的,一語中的,赤摞裸。如果說也有懺悔的意味兒,那也是附帶性質的。不,他似乎不是為了懺悔才訴說,似乎更是由於訴說才懺悔。或者,僅僅就是訴說而已。並不存在我所想到的,懺悔不懺悔之因素..黑暗中,他的語調很機械。
“我知道,她一定對你,也對大娘說過,我怎麼怎麼三番五次傷害了她。其實那不完全對。我的意思是,我總感到,我根本就傷害不了她。不錯,我使她哭過,使她落過淚。但是,隻要離開了我,幾分鍾後,她又是那麼無憂無慮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無憂無慮這一點。結果,我對她的傷害,又統統落在我自己的頭上。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總覺得,她永遠是優越於我的。她給予我的關心,愛護和溫柔,似乎都更是一種施舍。她對我越寬宏和隱忍,越委屈求全,越意味著,那一種施舍仿佛是她天經地義的權力。而我,連不接受的權力,仿佛都在無形中被剝奪了。有時候我甚至很壞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麼就讓我做暴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個暴君。而她做天使,卻做得幾乎無可指責。如果我隻是一味兒地憎恨她,那麼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一個了結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兒地憎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