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激動起來。索瑤卻依然鎮靜。她仍注視著我。她說:“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嗎?你理解他們的心情嗎?學校已經向他
們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們自找出路。他們都四處碰得暈頭轉向了!他,他是和別人不一樣。他怎麼能和別人一樣呢?他繼母病了。為了給家裏寄點兒錢,為了在大學裏堅持到最後,他瞞著我去賣過血啊!已經賣過兩次了..”
“什..麼?..”她將兩張薄薄的單據遞給我看。她說:“這是我無意中,從他的一本書裏發現的。當時我眼淚刷刷往下
流。就是他去偷,去搶,隻要別殺人放火,隻要別偷別搶比他活得更難的人,
我全理解..”索瑤她淚潸潸然。“血..這怎麼可能?血..血不是隨便買,隨便賣的啊!..”我有些無法相信。“學校規定,義務獻過一次血的,在校期間,永不獻第二次了。他已經
獻過一次。這次又獻。而且..頂替別人的名字多獻一次..一次二百元的
營養補助費..這和賣血有什麼區別?..”我低下了頭。山裏的花兒開遠遠的你歸來..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裏的陰瘴,似乎又隱隱地聽到那聽
了讓人直想哭的《故鄉》..我不願抬頭,使索瑤看見我的一雙眼。我問:“你為他操心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她說:“還沒著落..原先答應了的人,現在都不行了。連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無把握..”“那..怎麼辦?..”“我想,能分到省裏市裏,他也會知足的。你不是剛從他那個省回來麼?表哥,求你,也替他寫幾封信投石問路吧!”我說:“我會的。”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覺得,她仿佛在以這一細小的親昵的舉動,進一步使我明白,我已和她訂立了某種神聖的盟約。
索瑤走後,母親鄭重地告誡我:“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人人都是別人命裏的人。人人命裏都有三種人——小人,貴人,和同命人。你答應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辦。辦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裏的貴人了。如果你隻是嘴上答應了,心裏卻不想辦,隻不過拿話胡弄人,你就和人家命裏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別人命裏的小人,你命裏的小人就會坑害你。這都是有定數的。你可別不信媽的話!”
我也鄭重回答母親:“媽,我信就是了。”當天我就東西南北中四麵八方寫了六七封信..母親在北京住得越來越感到寂寞,終於堅定地要回哈爾濱去了。我陪母親回哈爾濱之前,六七封信都有了回複。我將信一封封收留著。
我想,我得對索瑤,對我自己的話有個嚴肅的交待。盡管哪一封信也沒帶來福音..母親一到哈爾濱,“白內障”眼病愈發重了。我因此而在哈爾濱滯留了近兩個月。這期間奔波於各醫院,竟將“表弟”、“表妹”兩個小朋友全淡忘了。也將所應之事全淡忘了。母親的雙眼手術後,視力漸漸恢複,有一天懸掛地問起,我內疚無比,嘿嘿然而已。我推說“表妹”替“表弟”辦成了,母親才放心。還誇“表妹”是“表弟”的命中“貴人”。
我卻終究放心不下。又為“表弟”的事在哈爾濱四處奔波。一聽是中文係的大學生,很掌了一些權的同代的或年長的朋友們,無不遺憾地搖頭,表示愛莫能助。那些日子我認識到,原來“文學”和某些人的“人生”,似乎注定了是要發生關係,互相影響的。正所謂唇亡齒寒。我為“文學”而悲哀,亦為“表弟”的“人生”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