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子貢方人,予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論語中如此之例,還多得很,從可想見距今二千五百年前孔門的教法與學風。他總是教人自己省察,自己用心去想,養成你自己的辨別力。尤其要當心你自己容易錯誤,而勿甘心於錯誤。儒家沒有什麼教條給人;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一條而已。除了信賴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賴其他。這是何等精神!人類便再進步一萬年,怕亦不得超過罷!
請問:這是什麼?這是道德,不是宗教。道德為理性之事,存於個人之自覺自律。宗教為信仰之事,寄於教徒之恪守教誡。中國自有孔子以來,便受其影響,走上以道德代宗教之路。這恰恰與宗教之教人舍其自信而信他,棄其自力而靠他力者相反。
宗教道德二者,對個人,都是要人向上遷善。然而宗教之生效快,而且力大,並且不易失墜。對社會,亦是這樣。二者都能為人群形成好的風紀秩序,而其收效之難易,卻簡直不可以相比。這就為宗教本是一個方法,而道德則否。宗教如前所分析,是一種對於外力之假借,而此外力實在就是自己。它比道德多一個灣,而神妙奇效即在此。在人類文化曆史上,道德比之宗教,遠為後出。蓋人類雖為理性的動物,而理性之在人,卻必漸次以開發。在個體生命上,要隨著年齡及身體發育成長而後顯。在社會生命上,則須待社會經濟文化之進步為其基礎,乃得透達而開展。不料古代中國竟要提早一步,而實現此至難之事。我說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正指此。
孔子而後,假使繼起無人,則其事如何,仍未可知。卻恰有孟子出來,繼承孔子精神。他是最能切實指點出理性,給人看的。茲略舉其言,以見一斑:(上略)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上略)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可欲之謂善。(下略)
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欲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
後來最能繼承孟子精神的,為王陽明。他就說“隻好惡,便盡了是非”。他們徑直以人生行為準則,交托給人們的感情要求,真大膽之極!我說他“完全信賴人類自己”,就在此。這在古代,除了中國,除了儒家,沒有誰敢公然這樣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