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是什麼,下章隨有分析說明。這裏且以清明安和四字點出之,形容之。而顯然與理性相違者,則有二:一是愚蔽偏執之情;一是強暴衝動之氣。二者恒相因而至;而有一於此,理性即受到妨礙。質言之,人即違失於理性。這是孔子所最怕的。孔子本無所憎惡於宗教,然而他卻容受不了這二者。這二者在古代宗教每不能免;他既避之若不及,於是亦就脫出宗教之路。
人類的最大禍患,即從人類而來。天災人禍二者相較,人禍遠凶過天災。在沒有文化時,還差些;愈有文化,愈不得了。今日世界戰爭,是其顯例。“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是儒者所抱誌願;照我替他解說,就是要使人間無人禍而已。人禍如何得免?此應察看人禍究由何起。很多說是由自私起的,並以為自私是人的本性。這完全是一誤解,此暫不加剖辨且提出一問題來:一個明白人是否亦要自私?或許有人承認,明白人不自私罷。然則病在不明白而已。再試問:一個自私的人若極其明白,是否還必得損人以求利己?似乎許多事理所詔示吾人者,不如此罷(所詔示者,都是:兩利為利,損人亦將損己,為了利己不必損人)。然則問題還是怕不明白而已。再設想:人雖自私,卻絕不殘暴,是否禍害可以減輕呢?諒來必亦承認是可減輕的。然則自私還不可怕,可怕是強暴凶殘了。總起來說,人禍之所由起及其所以烈,實為愚蔽偏執之情與強暴衝動之氣兩大問題。若得免於二者,自私未足為禍。更實在講,若免於二者,則亦無自私;不過此理深細,人多不識罷了。總之,愚蔽、強暴、自私是一邊;清明安和的理性,又是一邊;出於此則入於彼。人而為禍於人,總由前者;從乎理性,必無人禍。古時儒家徹見及此,乃苦心孤詣努力一偉大的禮樂運動,以求消弭人禍於無形。它要把人生一切安排妥當而優美化之,深醇化之,亦即徹頭徹尾理性化之。古時人的公私生活,從政治、法律、軍事、外交,到養生送死之一切,既多半離不開宗教,所以它首在把古宗教轉化為禮,更把宗教所未及者,亦無不禮樂化之。所謂“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蓋要人常不失於清明安和,日遠於愚蔽與強暴而不自知。
儒家之把古宗教轉化為禮,馮友蘭先生見之最明,言之甚早。他先以一篇論文發表,後又著見於他的《中國哲學史》417—432頁。他引證儒家自己理論,來指點其所有祭祀喪葬各禮文儀式,隻是詩,隻是藝術,而不複是宗教。這些禮文,一麵既妙能慰安情感,極其曲盡深到;一麵複見其所為開明通達,不悖理性。他說:近人桑戴延納(GeorgeSantayana)主張宗教亦宜放棄其迷信與獨斷,而自比於詩。但依儒家對於其所擁護之喪祭各禮之解釋,則儒家早已將古時之宗教,修正為詩。古時之喪祭各禮,或為宗教儀式,其中包含不少之迷信與獨斷,但儒家以述為作,加以澄清,與之以新意義,使之由宗教變而為詩,斯乃儒家之大貢獻也。
本來在儒家自己的話中,亦實在說得太分明了。例如:祭者,誌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苟非聖人,莫之能知也。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