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段(2 / 3)

四中國以道德代宗教孔子並沒有排斥或批評宗教(這是在當時不免為愚笨之舉的),但他實是宗教最有力的敵人,因他專從啟發人類的理性作功夫。中國經書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經典中,具有誰莫與比的開明氣息,最少不近理的神話與迷信。這或者它原來就不多,或者由於孔子的刪訂。這樣,就使得中國人頭腦少了許多障蔽。從《論語》一書,我們更可見孔門的教法,一麵極力避免宗教之迷信與獨斷(dogma),而一麵務為理性之啟發。除上舉宰我、子貢二事例外,其他處處亦無非指點人用心回省。例如——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咎,夫何憂何懼。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子貢方人,予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論語中如此之例,還多得很,從可想見距今二千五百年前孔門的教法與學風。他總是教人自己省察,自己用心去想,養成你自己的辨別力。尤其要當心你自己容易錯誤,而勿甘心於錯誤。儒家沒有什麼教條給人;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一條而已。除了信賴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賴其他。這是何等精神!人類便再進步一萬年,怕亦不得超過罷!

請問:這是什麼?這是道德,不是宗教。道德為理性之事,存於個人之自覺自律。宗教為信仰之事,寄於教徒之恪守教誡。中國自有孔子以來,便受其影響,走上以道德代宗教之路。這恰恰與宗教之教人舍其自信而信他,棄其自力而靠他力者相反。

宗教道德二者,對個人,都是要人向上遷善。然而宗教之生效快,而且力大,並且不易失墜。對社會,亦是這樣。二者都能為人群形成好的風紀秩序,而其收效之難易,卻簡直不可以相比。這就為宗教本是一個方法,而道德則否。宗教如前所分析,是一種對於外力之假借,而此外力實在就是自己。它比道德多一個灣,而神妙奇效即在此。在人類文化曆史上,道德比之宗教,遠為後出。蓋人類雖為理性的動物,而理性之在人,卻必漸次以開發。在個體生命上,要隨著年齡及身體發育成長而後顯。在社會生命上,則須待社會經濟文化之進步為其基礎,乃得透達而開展。不料古代中國竟要提早一步,而實現此至難之事。我說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正指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