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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直為事實之所必趨,社會秩序在這裏自爾維持,夫有何希奇!三十年前嚐見陳獨秀先生文中有這幾句話:世或稱中國民族安息於地上,印度民族安息於涅般/木……西洋諸民族好戰健鬥……歐羅巴全部文明史無一字非鮮血所書。(《新青年》一卷四號,陳著《東西民族根本之差異》一文)

當時不甚得其解。今日看來,這“安息於地上”確乎一語道著,亦足見事實之所在,有識者無不見之也。此度為外國學者之言,第未知出於誰氏。

四士人在此之功用中國舊日社會秩序之維持,不假強製而寧依自力,已如上述。然強製雖則少用,教化卻不可少。自來中國政府是消極於政治而積極於教化的,強製所以少用,蓋在缺乏階級以為操用武力之主體,教化所以必要,則在啟發理性,培植禮俗,而引生自力。這就是士人之事了。士人居四民之首,特見敬重於社會者,正為他“讀書明理”主持風教,給眾人作表率。有了他,社會秩序才是活的而生效。夫然後若農、若工、若商始是安其居樂其業。他雖不事生產,而在社會上卻有其絕大功用。

道德、禮俗、教化,是輾轉循環互為影響,三者無一定先後之序,而有貫乎其中者,則理性是已。理性,寬泛言之,就是人們的心思作用,狹義則指人心所有之情義(詳第七章)。道德之自覺自律,舍心思作用則無可能,舍情義之感則不能生動有力。禮俗當其既成,在普通人未必還有多少自覺,又隱然有其威力,在普通人似亦難語於自律。然論其所由形成,則固自有其為社會眾人所共喻共信者在,這便是理性了。而況它不同乎一般隨附於宗教之禮俗,原受啟發於孔子一學派呢(見第六章)。至於教化之在啟發理性,又不待言。雖在統治者之提倡,未必全為了啟發理性,而不免別有用心。士人自覺地或不自覺地供其利用,亦是有的。然中國士人與西洋教士不同,他們沒有教會教區那樣組織係統,亦沒有教堂那樣正式宣教機關,更沒有宗教那樣經常定期的集會,以至種種。他們零散在民間,隻是各自隨意應機以發揮其所學而已,這就難得控製利用。

相反地,我們且可見出。在傳統思想中,是要以統治者所握有之權力依從於士人所代表之理性的。固然在事實上盡未必能如此,但權力卻更不能包辦了理性。在昔士人已見尊於社會,士人而為師(實行其代表理性而施教化之職分),更是最高不過。《禮記》上說,“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為屍,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本來文武百官,皆要北麵朝君,而君則南麵而王。然當他遇著他的師,卻還要北麵事師,而師則南麵。像西洋中古要抬出上帝來壓王權,這裏卻不用。這裏則是“師嚴而後道尊”,明夫理性不可屈於權勢也。——意在為了你自己的必要,非為帝的。試表之如圖:君主師(士人)

眾人(士人亦在內)

照中國原來理想,君就是師,所以說“作之君,作之師”,“能為師然後能為長,能為長然後能為君”。政就是正,“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不必再說政教合一。但事實難如理想,君師未必一致,則爭著不要權勢壓倒理性才好。於是有人爵天爵之論(見《孟子》),有士貴王貴之辯(見《國策》),而士人立誌就要為“王者師”。

按之曆史實情,社會秩序最後既然仍不能無藉於王權,是不可免也,君主還是居於最高。於是士人隻有轉居於君主與民眾之間,以為調節緩衝。仿佛如下圖:君主士人民眾權力不遵乎理性而行,在人群中不會沒有問題的。彼此以力對力,便容易演慘劇而大家受禍。此時隻有盡可能喚起人們的理性——從狹義的到廣義的——使各方麵自己有點節製。誰來喚起?這就是士人居間來作此工夫了。理性漸啟之中國民族,當它還不能出現一個理性居於最高以指導權力的局麵,就隻有落到如此。君主權力自為最高,但最好不與民眾直接見麵。蓋在事實上,君主越多用權力,自己越不易安穩,實不如施溫情,興教化,以理性示人。在民眾則大體上原無所需於權力,而隻希望它不擾民,卻亦要各人孝弟勤儉,無問題發生而後免於權力幹涉之擾。士人於是就居間對雙方作功夫:對君主則時常警覺規諫他,要約束自己少用權力,而曉得恤民。對民眾則時常教訓他們,要忠君敬長,敦厚情誼,各安本分。大要總是抬出倫理之大道理來,喚起雙方理性,責成自盡其應盡之義,同時指點雙方,各自走你們自己最合算最穩妥之路罷!這樣就適合了大家需要,而避免其彼此間之衝突。不然的話,君主發威,老百姓固然受不了,老百姓揭竿而起,君位亦難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