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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當時西洋人在他們文化統一的大單位內,恰亦同我們一樣。像近代國家之政治的統一,和近代人之國家觀念,尚未形成,而當時封建的各政治單位,原都被籠罩在文化統一的大單位下也。

(三)當時基督教會,上從羅馬教廷下至各教區,不唯時常幹預各政治單位的事,抑且其自身構成一大組織係統,亦仿佛就是一種統治。所以其統一是文化的,而又不僅止於文化。中國在一麵是文化統一的大單位時,一麵亦常常就是政治統一的大單位,即以天下而兼國家。

(四)但此基督教文化的統一,卒告分裂,而出現了近代西洋各民族國家。於是國家觀念乃代天下觀念而興。人們不再統一於文化,而各求其政治之統一。這在中國卻不同了。中國之文化統一始終沒發生問題,因此亦就始終不改其天下觀念。政治上即有時陷於分裂,總看做非正常。如西洋“各求其政治統一”者,曾未有之。

於是就要追問:為什麼西洋基督教文化的統一,不免於分裂,而中國文化的統一卻二千年如一日呢?此其故,約言之有五點:(一)凡古代宗教所不能免之神話迷信獨斷固執,基督教都有。當人的知識日進,頭腦日見明利,其信仰自必動搖失墜。儒家本非宗教,完全信賴人類自己,而務為理性之啟發,固宜無問題也。

(二)中古以前,基督教出世傾向特著,一旦人們由禁欲思想翻轉到逐求現世幸福之近代人生,其何能不有變動分裂發生?然在孔子自始即以鄭重現世人生為教,便又沒有這問題。

(三)儒家本非宗教,所以無所謂在教與否,亦沒有教會之組織機構,其統一不在形式上。基督教與此相反。它有組織,便有分裂,它有形式,便有破壞。而此無拘束無形式的東西卻分裂無從分裂起,破壞無從破壞起。

(四)引發西洋之宗教革命的,實為其教會教廷之腐化墮落。在事實上,這一點影響最大,假如沒有這一點,則前三點可能不暴露其短。而在中國卻又不發生這問題。

(五)當時拉丁文全是藉著基督教會而得通行,為其文化統一形成之一助。然隻是通行在上層,於一般人不親切,不實際。及至宗教革命,肯定了現世人生,人們興味態度大變,各種語文及其文學,隨而抬頭。民族自覺自此發生,民族感情由此濃厚。作為精神維係之中心的,就不再是出世宗教,而轉移到民族國家。拉丁文字亦隨之代謝。文化統一的大單位,至此乃分裂為好多政治統一的小單位。然中國自有所謂“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以來,全國文字卻始終統一。此蓋由中國文字以形體符號為主,不由拚音而成。盡管各地方音不同,而不礙文字之統一。盡管古今字體音韻有些改變,隔閡亦不大。其結果,且可使此文化統一的寬度繼續加寬(推廣到鄰邦外族亦用中國文字),深度繼續加深(文學情趣、曆史記憶、禮俗傳習,皆濡染益深)。分裂問題不止未曾有過,恐怕是永不會發生。

今天除蒙古西藏和一些未曾漢化之回族,隻是在中國這個政治的大單位內,還沒有融合到文化的大單位裏,暫時不說外,其餘可說早已融合為一體,而不可分了。秦漢是此融合統一之初果,先秦戰國還正在費力以求融合之時。中國之文化統一的大單位,原出現於各個政治統一的小單位之後,原是由分而合的。即我們戰國七雄,正相當於西洋近代國家之所謂列強。可注意的是:我們由分而合,他們卻由合而分。我們從政治到文化,他們卻從文化到政治。我們從國家進為天下,他們卻從天下轉回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