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人毅然倡與民並耕運動,以反對坐食。此其理性要求,又是何等明且強?(三)孔孟雖不以耕稼為士人之所尚,卻絕不說人生來有貴賤,以肯定階級;而隻從社會分工原理,說明勞心勞力之分,不過為其兼營不來,而“安”與“養”乃不得不通功易事。試問更有何處封建社會看得見如此言論?(四)最特別的,自是其所講安的功夫,盡在“修己以安人”一句話。請問這是什麼?這是武力嗎?這是宗教嗎?明明白白完全不落封建蹊徑。孔門之所講求,可為一大表征;傳至後來,就有所謂“修、齊、治、平”之一套,有所謂“內聖外王”之學。後此二千餘年中國士人在社會上之職分功用,和“仿佛將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統治”之局麵,皆自此開出。而追溯上去,當又有為孔子開其先者。大約從古社會內部形勢,即必有以導致此種啟悟,而理性之啟,更轉促社會形勢之緩和。如是互為因果,循環推進,發展不已,遂使此土社會風氣不同於他方,不是任何個人之功,亦莫究其端始。參看第九章所講中國封建階級自行融解一段,可資互證。(五)“修己以安人”,安人的功夫,隻在修己。他如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皆是一個意思。總之,不在向外尋覓方法,卻須把心思聰明反身向裏用。“修、齊、治、平”要以修身為本,且必求之於“格、致、誠、正”。孔孟所講求的自是踐形盡性之學。若以為中國古人所見隻在安的問題,孔孟所講隻在安的功夫,未免淺隘,猶未得其根本。根本上是中國古人於人類生命之可貴,親切地有所認識,乃有個安的問題在其懷抱。又於踐形盡性之不易,深切地有所認識,而後修己功夫乃重於一切。事實上既不能外於人而有己,修己安人乃連成一片。此中學問功夫,說簡易亦甚簡易,說無窮,亦複無窮。現代學術雖雲發達,於此尚無所窺,而中國人除非數千年白活了,否則,其貢獻正在此。由此我所以說它理性早啟,文化早熟。
然而岔子就出在這裏!好像另一麵門窗大辟,人們的心思聰明被領導著向養的問題以外用去,而回不來。分析言之,其重要關鍵有二:一是化階級為職業太早,而且很近理。——國家亦許最後被廢除,但政治仍自有其不廢者在。那時政務將是由階級之事,變而為職業之事。所以中國封建解體,把政務由階級的轉化為職業的,乃是一進步的趨向,很接近於最後之理。唯其前進太早,條件不夠,所以隻是趨向於此,而不能完成其事。唯其很近於最後之理,所以就不易改變。我們說它近理,抑又不止此。勞心者務明人事,勞力者責在生產,安與養乃通功易事,各有其所專,這不是很合理的嗎?像許行要與民並耕,雖出於理性要求,卻不免開倒車。像一般之階級剝削,雖符於進步趨向,卻又乖乎啟蒙之理性。試問除了今天科學技術大進,發見人類可役使機械生產,不再靠人類體力外,誰能預先知道還有勞心勞力竟可合一之更好的理想呢?所以這在當時的中國(理性漸啟而生產技術尚拙),實為唯一合理,更無可代替之理想。唯其合理,就為此大社會所趨求;唯其無可代替,遂一成而不變。二千多年來就在這一直不變的劃分之下,把生產之事(養的問題)劃出勞心者注意圈外。然而這一部分人,恰是比較有心思聰明的,又有暇運用其心思聰明的,更且有其工具設備(文字圖書等)以助其心思聰明之用的。把生產之事劃出他們的注意圈外,就等於劃出這偉大優秀民族的意識圈外。因在勞力者們,本是勞力,自少用心,兼以其聰明不高,空暇有限,工具設備缺乏,盡管天天在對付這些事,亦屬徒然。特別是他們不易超開了眼前需用而用心思,就杜絕了理智之深入與開展,杜絕了科學之路。偶有心得,卻絕開不出什麼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