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段(2 / 3)

一是人們心思聰明轉向裏用太早,卻又甚必要。——勞心者務明人事,卻非研究社會科學之謂,而是如上文所說“修己以安人”。人的耳目心思生來是為向外用的,要它從理會外物者轉而理會到自身生命上,這在個人偶爾亦可能,在社會成風氣,則必待末後文化進至某階段,乃得有此(看下章)。所以中國實是太早了一步。此時由於未曾徹底向外用過一番心,先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特別是生物生理心理等學問)為基礎或佐助,遽然向自身生命上理會,乃易有迷誤,每每糾纏不清(指性理之學)。同時,這一理會原本亦無窮無盡。於是人們心思聰明仿佛入於無底深淵,一往而不返。此時不獨返轉向外不易,就令向外用心,亦不會在學術上再開出科學之路(其理後詳),如近世西洋者。更須認清:其社會秩序既寄托於個人道德,其社會構造已形成“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之局,向裏用心乃時刻所必要。此種必要始終存在,人們心思即始終被引向裏去。對外物縱然亦有些辨析考察,隻在膚表,不能深入。

由吾人向外看去,一切皆物。此物固自無窮無盡,但吾人自身生命正複是一“無盡藏”。過去印度人擅長向裏發掘,今世西洋人最能向外攻究。中國人卻由上述二重關鍵,一麵開了向裏之門,一麵阻其向外之路,特別形成其一種反身切己理會的風氣。其正麵成就得什麼,非此所論。其負麵最大結果,便是:物的考驗長久地止於膚表,從而所以控製利用之者就很淺。此其限製生產技術之進步,雖雲間接地,卻是根本地,硬是使他無從再進一步。其他相緣俱來之結果,如:人生向外逐物之勢,彼此競爭鬥爭之勢,皆大為減殺。在己則易於知足以至自得,對人時見有公平與恕道。又如:理欲之爭,義利之辨,自古為思想界之大問題,亦殊影響於社會人生。又如:物理不明(科學缺乏),福命無定(職業分途),許多宗教迷信乃在中國人生活上不知不覺據有很大勢力。又如:在政治上勢必落於消極無為。類此者,皆消極地或積極地,直接地或間接地,遏阻其社會經濟之進步,可無待言。

再深切地來說:“化階級為職業”,“修己以安人”,“心思轉向裏用”……這一切都有理想成分在內,並不全是事實。事實上常不免職業逆轉到階級,常不免既不修己亦不安人。乃至心思亦並不轉向裏用。那麼,似乎是不能遽爾斷言其結果如何了。然而不然。要知道一切具有理想成份的,就是中國的治道。它從理性早啟,以至蔚成禮俗,當初既非順著自然趨向來的,便與生產力自然發展之路岔分開,而且從此總是岔分著。生產力發展之所以受牽阻在此。治道既時時為人們所趨求,以蘄成為治世,那麼,亦就時時牽阻了生產力之發展。至於事實不如理想之時,似乎治道放鬆,牽阻可免。而不知其時人心便流於放肆,社會逆轉於封建,還不及收促進生產之功,已陷於亂世而破壞了生產。順轉不行,逆轉亦不行,進退兩無所可。於是生產力發展之受阻滯,乃與中國曆史相終始。同時,其曆史亦就在一治一亂之循環中度過,不見有革命。

總結言之:一麵由理性早啟,文化早熟,社會構造特殊,而中國之不發生產業革命其勢決定。更一麵由中國不發生產業革命其勢決定。那麼,當然其社會構造亦就變不出什麼來。而社會構造愈不變,其不發生產業革命之勢愈決定,從而其社會亦愈不變。如是兩麵絞扣,互相牽纏,動轉不得。這就是中國經濟停滯不進,社會曆久不變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