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死刑廢除,則今日既見其端。死刑之成為一種製度存在於世界,自有很多理由。而用其他方法處置罪人皆不經濟,實為其卒以存續之故。然物貴是以人賤,物賤而後人貴。在生產發達,物力寬紓,經濟生活社會化之將來,必將以感化代死刑,亦有不待言者。
凡以較富於理性之觀念、禮俗、製度代替其舊者,即是理性在社會文化中之展開。而由社會形勢促成理性之展開,實為理性展開之通途。例如從經濟上把社會密織在一起,把世界聯結成一氣,人與人勢必積極求所以合作共處。又如人人都受教育,頭腦開發,勢必誰亦不能抹殺誰,則第二問題於是形成,理性之客觀需要於是形成。同時一麵以經濟進步,物力寬紓,無所不給。凡建立新辦法新製度之種種條件即從而具備,其事亦遂有可能。本書自第八章以下,於此社會形勢之來因去果多有論及,試參看自明。是故第二期文化實以第一期文化為基礎而出現。所謂“心隨身來,身先而心後”之順序,於人類個體生命見之,於社會生命亦同樣見之者,正指此。
明乎此,再回頭把本章起始較論中西之自由、民治各段通看一過,則對於“西洋文化是從身轉到心的,而中國卻有些徑直從心發出”,(1)(北新書局出版魯迅譯廚川白村著《出了象牙之塔》有“從靈向肉和從肉向靈”一段,與此所論不無關係,值得參考。)“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應無疑義。
第十三章文化早熟後之中國一由此遂無科學必從討論中國民主問題入手,才得揭開他那文化早熟之謎,而揭開之後,首先便要指出由此遂無科學。民主屬於人對人的事,科學起自人對物之間。一旦把精神移用到人事上,中國人便不再向物進攻,亦更無從而攻得入了。以下隻就這幾句話來分釋。——
科學雖然好像不限於對物,自然科學之外,還有社會科學,但科學實起自人對物。並且我們還可以說:科學起自人對物,物亦起自人的科學。離開人還有沒有物,且置不談;但人所知之物,總是從人才有的。而人之有所知,即其有科學之始。科學非他,就是人的精確而有係統的知識。前曾說:“心思作用是行為之前的猶豫作用,猶豫之延長為冷靜,知識即於此產生。”(見第七章)。冷靜地向外看,生命由緊張而鬆弛,空間遂展開於吾人之前,物體遂展開於吾人之前。就在這一瞬間,是物之始,亦是知之始。感覺(看)所得為物,空間則出自理智推計。生命原不是靜的,但感覺和理智卻是生命中最靜的了。知識從生命而出,原本靜不了,然而極力趨向於靜。其精其確,即於此得之。靜觀即客觀。科學就是順比趨向,力求客觀,乃得成其為科學。對於物又不以感覺所得為滿足,更究問其質料為何,是有物質觀念。物質觀念就是把紛雜陳列於吾人麵前之物體,化為更具客觀性之物質,以貫通乎一切,智識乃因之而成係統。知識精確而有係統,方為科學。則科學與物質,物質與科學,蓋如是其不相離。生物有生命,即其有超於物質者在。生物愈高等,其生命愈強大,其離物質乃愈遠。至於人,其生命之強莫匹,其超離於物,更不待言。吾人雖同樣要把許多生物以至人類都收入科學研究之中,求得其精確有係統之知識,以便於應付,如同應付物質那樣,而卒不盡可能。結果隻能把捉其接近於物的那幾分,亦即其比較機械的那幾分,而其餘則略去。從生物科學到社會科學,所把捉愈少,所略去愈多,就愈不準確而難語於科學。社會科學隻算得是“準科學”,正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