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君亦是知其一,未知其二。流俗的錯誤,是忽略了西方學術之成就,正在其靜心求知,絕不急功近利,張君所指斥者誠是。然若根據這個,就硬說西洋是不尚功利的,而中國卻一向是重功利,把從來一般論調完全翻案,是否得為公允?是不是中肯?正恐張君亦自不能無疑。這就為他未及認識人類生命這一曲折,功利為圖生存之表露,發乎身體,然當其進達頂點,卻變為理智冷靜,恍若無所為,冷靜本為猶豫之延長,雖若無所為,其實還是功利。西洋之卒不出乎功利者以此。質言之,非超越身體之有對,而到人心之無對,不能超越功利。近代以來之西方文明,大致是順著身體發展工具(見上章),世人以功利目之,豈無由哉!至於中國不能離術而有學,當然是冷靜不足。但冷靜不足有二,一為通例,一為變例。張君又未及辨。身體勢力方強,頭腦未進於理智,是為古初之通例,中國人顯然不屬於此。何以言之?(一)身體勢力方強,頭腦未進於理智,最好之例是甄克斯《社會通詮》所述西洋人,當民治初起,還不曉得投票時,那種開會表決,那種選舉競爭。——請回看上章所引錄。竊恐在中國早不會有這樣事情。反之,溫文爾雅,雍容揖讓,以理性代衝動,在中國卻見之最早。老實說,自周孔之禮樂教化以來,中國人的身體勢力毋寧是弱而不強了。(二)冷靜分析莫如論理、數理。論理學和認識論,在先秦尚有可見,而後來倒沒有了。《周髀》《九章》發明何等早,而後來曆算倒要靠伊斯蘭教和西洋。是知中國不是未進於理智,乃是進而複退。前於第一章講第八特征,即曾指出科學在中國早有萌芽,無奈其後退而不見。理智未進是通例,倒退不能不說是變例。吾人由(一)可知其非通例,由(二)可定其為變例。
變例怎樣發生?中國文化亦如一般之例,先自身體出發。但正在進達理智之際,理性肇啟,理性以無私的情感為中心,是動而非靜。於是身體之動,轉化為理性之動,本能之情導入於理性之情。若雲以此代彼,誠有未能,然出入於二者之間,牽混不清,接連一氣,卻是極容易的了。坐此而理智不申,冷靜不足,冷靜不足之由來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