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文字為人類生命相聯相通之具,而彼此生命之聯通與否,卻不一定。且文字亦不過一載文化之具,而文化固不在此。文化統一之易得成功於中國,信有賴乎其文字,而文化之統一,卻首在其人生態度禮俗信念,次則在生活上之知識經驗方法技術,並不在文字上。中國四周圍那些鄰邦外族開化比較在後,大概沒有疑問。因此他們在生活之知識方法上,就一定要學中國,此為中國所以能同化他們之故,實不待言。但隻在知識方法上模仿襲取,仍不關事,如其風教不同,人生意趣不合,文化還是統一不了。尤必在情意上彼此能融合相安,而後乃可共成一社會,合為一民族。--生命相聯相通指此。任公先生所提第三第五兩點,算是說到人生態度及彼此情意間了,可惜尚嫌膚淺。
試問,中國人有平天下的理想,外國人難道沒有?羅馬教廷之標名Cotholic甚為明白;基督的襟懷原沒有國家在。然卒之國家觀念西洋人卻最強,而天下襟懷不足,可知單有理想不中用,要從人的生命深處有其根本不同者在,而後才行。這就是我所說:中國人發乎理性無對,而外國人卻總是從身體有對出發。--請看第十二章。唯其從根本上便有些不一樣,理想乃不徒為理想,而後態度直切恒久,自然著見於生活間而發生影響。影響到社會結構,則階級不固而分解,及至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出現。中國遂以社會而代國家。國家是有對抗性的,社會則沒有。天下觀念於是而永奠,不同西方之僅見於一時。無對抗故無分裂,而隻有愈來愈拓大。我民族之泱泱大國舉世無比,與西洋小國林立者相較,正為文化植根深淺之有殊,明眼人當早見之。
然此根於理性而發育之文化,其同化力之所以特強,要必從兩麵認識之,寬宏仁讓,與人相外易得融合如上所說者,隻不過其一麵,還有一麵是其開明通達,沒有什麼迷信固執。迷於此者便與迷於彼者分家,凡自己有所固執,便無法與人合得來,此一定之理。中國自周孔以來,務於理性自覺而遠於宗教迷信,後世普通人恒於聖賢佛一例崇拜,直接地信理,間接地信教(見第十三章),皆最少固執。異族相對之間,所以少有隔閡衝突,首先在此。同時在積極一麵,更以人所自有之理性領導人,人誰不歸之!凡此所雲同化者,正不外使人有他自己,而非舍其自己以從我,其同化力所以為強無比,正以此故。
我們知道人類得脫於古宗教之迷蔽,隻是最近之事,何為中國古人乃如此之早?此處不可輕忽看過。迷信生於畏懼與希求。古時人群迷信所以不可免,正為其時多有自然災害而嗇於生活物資,人類生存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