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免感受威脅,而知識學問顧甚不足。中國古人那時災害多少如何,物資豐嗇如何,以及其知識方麵如何,是否皆大有異於他方,今日似乎都難以證明,想來或者亦差不多。那麼,其心思開明而少迷信,不能不說是奇跡。我不能追原其故,使此奇跡不奇。但我願指出,產生迷信的那些畏懼與希求,都從身體而來,無所怵誘於外,而平平正正,開明通達,卻是理性之本質。我說一般皆從身體出發,而中國獨理性早啟,於此又可回證其不謬。
仁厚一麵,開明一麵,皆其所以最能同化異族之故,自可無疑。然須知此兩麵之所由表現者,還在其人生態度之正當適中。何謂正當適中之人生,實不好說得出。這隻可從其不落於禁欲(例如西洋中古宗教),恣欲(西洋近代人生在此傾向)之兩偏言之,恣欲者不免陷在身體中,禁欲者似又違反乎身體。禁欲實從恣欲引起來的,而禁欲每又翻轉到恣欲。不論恣欲禁欲,要皆失去人類生命應有之和諧,而與大自然相對立。反之,得乎人類生命之和諧而與大自然相融合,是即正當人生。仁厚有容,開明無執,皆不過其表現於外者。非宗教的文化之出現於中國古代,正為其時有人體現了此種人生,體驗了此種人生--這就是所謂聖人。他本乎此種人生以領導人,就有所謂周孔教化。異族之同化,即與我一同向往於此種人生,文化之統一,即統一於此種人生之向往。正當適中自不易談,而鄭重以事人生,不偏乎恣欲或禁欲,卻蔚成此土之風尚。--此土風尚所為翹異於西洋迥別於印度者,唯在此。
當然不待說,此種人生態度不支不蔓近情近理,其本身就是最易使人同化的。更加以最利於傳送到異時異地之文字,其收效乃更大更神。配合上各種知識方法在當時之比較優越。軍事政治亦複不弱於人,此偉大出奇的局麵不知不覺就成功了。前問:在知識,在經濟,在軍事政治,既一一皆非中國所擅長,他究竟靠一種什麼力量而得成功?現在可以回答:這就是理性之力。
試再取印度西洋來對照以明之。前在第十二章曾指出,人類社會因文化發達進步而得發育成長,實有兩麵:一麵是屬身的,一麵是屬心的。身體本是生存工具,人在圖生存中,又不斷在身內身外創造許多工具(包知識技能而言)來用,使身體活動加大加強,以及更加靈便,由這些工具之發達,社會關係日益繁密,社會單位日益拓大,此即社會發育成長之屬於身的一麵。西洋自產業革命以來到今天,其文化之進步特偏此一麵,其社會之發育成長亦特偏此一麵,顯然可見。唯其有此一麵之成功,故其社會生活所表現者不像印度那樣支離破碎,而且亦能有偉大局麵如不列顛聯合王國,如蘇維埃聯邦者之出現。但這些是國家而非民族,是政治上之聯合統一,而非文化上之融合不分。那即是說,其偉大局麵之形成,寧從身來而不從心來,和我們不同。始終停留在產業革命前的我們,身體工具一麵文化不發達,較之今天西洋落後何啻千裏之遠。大部分鄉村猶不失自然經濟之麵目,水陸交通勝於原始者不多,則以其固有種族之繁,山川之阻,豈有聯成一體之可能?然而竟有此一偉大局麵之出現,而且此一大單位是文化上融合不分之民族,並不像他們隻是政治上聯合統一之國家,隨時還有分裂可能。對照著見出我們的偉大,寧從心來而不從身來。此即是說,我們雖未能由工具發達,使人與人從經濟上密織起來,在政治上為遠大之摶控,而實現社會之發育成長於身的一麵,但我們卻因另一麵文化之進步性,使人與人從彼此了解之增進而同化,從彼此情意之款洽而融合,卒能實現社會之發育成長於心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