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段(2 / 3)

人與人之間,從乎身則分則隔,從乎心則分而不隔,然卒以身之故,此不隔之心卻容易隔起來,故在文化上恒必有其相聯相通之道,而後人類乃得成社會而共生活。人類從最初有社會那天,便有宗教,就是為此。凡宗教,道德,禮俗,法律一類東西,皆為文化之屬的一麵的。說心即指理性(見第十二章)。凡社會之發育成長,屬身一麵的皆由理智對物有進步,屬心一麵的,皆由理性對人有進步,理智對物有進步,不外自然之物更為人所控製利用,其表見則在種種工具之發達。理性對人有進步,不外那些歧見猜防,褊心固陋--此多起於後天而存於群與群族與族之間--漸得化除,恢複其本來不隔之心。其表見則在宗教、道德、禮俗、法律之閎偉明通。宗教是一怪東西。它一麵涵有理性成分,一麵又障蔽了理性,它方便人在此得相聯通,同時卻又使人在彼隔閡起來。上說那些歧見猜防,褊心固陋,如其不盡出於宗教迷信,至少亦與宗教有關。在西洋,其文化所以不能統一,民族所以難於融合,至今歐洲卒必分若幹單位而不止者,正為他們當初走宗教之路所不可免。而中國的好處,就在早早脫開宗教,創辟其非宗教的文化。所以論人口麵積,我與歐洲相埒,且他們經濟進步而我未能,他們交通發達而我未能,相形之下,人們在生活關係上自又大為疏遠,地麵又顯得格外遼闊,卻是他們所不可得之融合統一,我先得到。此即中國文化雖未能以理智製勝於物,獨能以理性互通於人,他們盡管身近而心不近,我們雖則身遠而心不遠。更從中國西洋以看印度,印度宗教最盛最多(印度文明自有獨到在此),西洋所未有,莫論中國。因此中國式之社會發育成長,在印度不能有。同時,它在身體對外發達種種工具一麵,似尚不如中國,莫論西洋。因此西洋式之社會發育成長,在印度又沒有。這兩麵都沒有,自然難怪其社會陷於支離破碎之奇觀了。統起來可以說,中國,西洋,印度之不同,其問題皆在宗教上。

社會之發育成長,身心兩麵原自相關,因亦常相推相引而共進。但由於西洋是從身到心,中國是從心到身,中西卒各落於一偏,失其身心應有之配稱關係。西洋之失,從近代資本社會最易看出。一大工廠,一大公司,成千成萬之人在一起共生活,雖事實上互相依存,而人人各自為謀,彼此缺乏承認,缺乏了解。有如一盤機器的各部分,誠然為著一公共結果而在協作前進,但他們卻於此公共目的無認識無興趣。因其隻是機械共處而非理性合作,所以不能按著公共目的而各自約束自己。相反地,有時且各為自己而破壞了公共目的。整個西洋社會便是這樣機器式生活著,其間聯鎖關係多偏在身一麵,而缺心為適當配稱。杜威博士於其《民本主義與教育》一書,嚐論今日歐美雖不能不說是一進步的社會,但仍有其“不社會”之處,正為此。現在逼著轉向社會主義,仍不外一機械力之逼迫,尚少悔悟於其理性之不足。今後如何亟從理性求補充,是其前途所切需。

表見在中國人之間者,好處是不隔閡,短處是不團結。西洋人與我相反,其好處是能團結,其短處是多隔閡。因此若在西洋,不隔閡就一定團結得很好,而中國卻不然。伯爾納·約瑟在其《民族論》既盛稱全中國的文化十分一致,卻又說中國人缺乏民族意識民族情緒,不算一真正民族。此在西洋將不可解,何以其人文化都十分一致了,而其間還不曾有民族意識民族情緒存在?蓋民族意識民族情緒養成於團結對外。習於團結對外之西洋人,有時於文化不一致者猶不難團成一民族。不習於團結對外之中國人,盡管文化如此統一,依然有不成民族之譏。證之於抗日戰爭,說中國人沒有民族意識或者太過。然中國人散漫無組織,家族意識鄉裏意識每高於其國家意識民族意識,甚且出國在外猶所不免,其病不可謂不深。問其何為而然?一句話回答,就是其社會在心一麵之發育有餘,而身一麵之發育不足。身體屬於有對性。當社會從身體有對一麵發育而成長,首先即依宗教以團結對外,繼此還是依於宗教進步而擴大團結(參看第三章),末後可不依宗教,而還是不改其團結對外。西洋之路正如此,中國獨以理性早啟,於此頗有缺略。及至社會組織以倫理不以集團,其缺略乃更決定。其不隔閡即理性之表見,其不團結即缺身一麵之發育以為配合。這是很明白的。至於種種工具不發達,身體活動不能加大加強,經濟猶偏乎自給自足,政治傾向於消極無為,使其人益形鬆散,幾若不甚相關,其為社會在身一麵發育不足之表現又不待說。然盡它在這一麵如此短缺,而另一麵其融合統一之出奇偉大局麵,你總否認不得,此即所謂在心一麵之發育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