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了。”領主走到窗前,喃喃說道。
本就沒什麼人講話的地堡內一瞬間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就像一場猛然被揭開大幕的啞劇,人們依偎在一起,眼神裏帶有太多複雜的東西。
沉睡的少女突然坐了起來,睡意朦朧的眼睛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重新找到了焦距,定格在她的領主不停顫抖的嘴唇和搖曳不定的瞳孔上。
他如血的眼眸裏倒映著他正在目睹的東西,少女看不清那是什麼,但她能感覺到那必定是無比可怕的東西,甚至能夠讓她在那件事後,又一次看到弗蘭克如此動搖的神情。
忍著雙腿漸漸加劇的麻痹感,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於是,越過濕漉漉的窗台,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風景”,如果那能夠稱之為風景的話。
她恍惚地跌倒在地,尾椎骨處的痛楚猶如隔了一層紗般模糊,但大腦裏的那副畫麵是清晰地,清晰到她可以大致判斷出那根立起來的木頭是長在森林的哪塊區域,清晰到她仿佛觸摸到樹皮上黏糊糊的液體,清晰到她似乎聞到了一股惡臭和參雜在其中雲紋熏香的微酸味。
她清楚得知道,她和某個人對視了,雖然那個人隻剩一個寒磣的頭顱和萬年不變的賤笑。那個人被微風吹得左右晃動,看起來,就像他還在歪著頭戲謔地和他們打趣一樣。
窗外,男人們大聲講著聲調奇怪的語言,然後爆發出一陣接一陣瘋狂的笑聲,震得剛剛消停下來的迎日鳥們驚慌四散、振翅高飛。
“黑眉,我錯了,”弗蘭克一動不動,注視著那個頭顱左臉上的金色文字,喃喃說道,“我的弟弟真蠢。”
“他是個英雄,領主大人。”握住劍柄的手已經毫無血色,黑眉沉聲回應。
似乎覺得還不夠,越來越多的木棍被立了起來,綁在上麵的人頭搖搖晃晃,偶爾碰撞在一起,與地堡內苟延殘喘的人們沉默地對視。
沒有哭嚎,沒有崩潰,更沒有尖叫,活著的人們避開了死者的凝視,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
此時,弗蘭克反而沒有再去看木棍,三門銘刻著無比複雜銘文的大炮占據了他所有的視野。他知道它們的名字——辛拉,也是他所知雙方唯一共同信仰的神靈。
一切都結束了,他甚至懶得再去回憶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震撼,以及它打破魔法定律、摧枯拉朽的威力,它們清晰無比的記錄在喬治大叔失去左腿的身體和他隻剩一截手臂的妻子之上。
“弗蘭克,”少女呼喚著他,每一字都念得無比輕柔,“你害怕麼?”
害怕麼?弗蘭克沒有和她對視,而是低頭看向繡在右胸上朱紅的紋路——老領主卡爾過世前要他在每一件需要示人的衣服上紋上,老人說,那是一把等待砸下的鐵錘。
害怕麼?他捫心自問,卻隻聽到了這把鐵錘的轟鳴,那是先民用火與錘頭鍛造出生命的聲音,那也是他們能在幾天內建成這座地堡的原因。
炮上的銘文越來越亮,形成一團藍白色的活火,在耀眼的陽光下同樣奪目。
時間已經不多了,弗蘭克抬起頭,直視少女柔和的目光,回以自己的答案,“丹莉絲,吾心即鐵錘。”
他轉過身,所有人的視線彙聚在他的身上。
“我的領民們,現在是最後一刻了,”他挺直脊梁,目光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龐,“山域之王將重山與鐵錘贈與我們,先民們用鐵錘將荒地築起高牆,父輩們用鐵錘在烈火中將貧瘠錘成富足,現在該我們了。”
他頓了頓,指向窗外,繼續說道:“他們殺害了我們的親人、愛人、同伴,然後掛在木棍上,讓他們看著我們,他們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將我們殺死,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因為他們也在害怕,他們也在畏懼著未來!”弗蘭克提高了音量,“他們想要擊碎我們的尊嚴,好讓他們的同伴覺得我們是一群懦夫!他們想要毀滅我們的意誌,好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屠殺更多無辜的人!他們要讓我們親手放下手中的武器,然後跪在地上求饒!他們以為可以讓我們丟棄先民們在血與火傳承給我們的鐵錘!”
“一群癡心妄想的白癡!”
“領民們,可還記得白熊礦裏的烈火?領民們,可還記得卡爾河流動的聲音?”弗蘭克扯起自己衣服上的花紋,讓聲音回檔在每一個角落,“領民們,可還記得這個圖案的意義?”
“願鐵錘永存吾心。”有人輕聲念出。
“願鐵錘永存吾心。”更多人一字一頓將它念出。
“願鐵錘永存吾心。”聲音最終彙成一條洶湧的洪流。
窗外的藍白色光芒變得刺眼,猶如第二個太陽。
“願鐵錘永存吾心。”
弗蘭克也將自己的聲音投入汪洋之中,然後猛然單膝跪地,伸出緊握成拳頭的手,用盡全力,轟然錘向地麵。
一聲微不足道的悶響。
騎士們站了起來,大人們站了起來,小孩們站了起來,沒了左腿的喬治大叔也扶著牆站了起來,每個人都站了起來,然後和他一樣,單膝跪地,一齊錘擊地麵,重現這山域最古老的獻禮。
此刻,肉與石頭交彙在一起,恍惚間卻發出了金屬交錯的鏗鏘之音,弗蘭克覺得這絕不是什麼幻覺。
那是無數代的領民們麵對命運的不屈之音,那是勇敢之人對自己的靈魂最真摯的回答。
這一幕,他似曾相識。
最後,弗蘭克對身旁的少女笑了笑,然後將她的回應的笑容深深刻在記憶和靈魂裏。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這不斷靠近的磅礴魔力可以將他們的所有化成灰燼。
然後隨著風,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