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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晚
孩子,你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著笑臉”①!教人怎麼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責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隻是不敢向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紮克說得好:有些罪過隻能補贖,不能洗刷!
①一九五四年傅聰赴波蘭參加第五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並在波蘭留學,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六日全家在上海火車站送傅聰去北京準備出國。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可憐的孩子,怎麼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麼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於你今日的成就並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麼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裏,對你和你媽媽作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①。——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過這幾天特別在腦海中盤旋下去,像惡夢一般。可憐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
今兒一天精神仍未恢複。人生的關是過不完的,等到過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要離開世界了。分析這兩天來精神的波動,大半是因為:我從來沒愛你像現在這樣愛得深切,而正在這愛得最深切的關頭,偏偏來了離別!這一關對我,對你媽媽都是從未有過的考驗。別忘了媽媽之於你不僅僅是一般的母愛,而尤其因為她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為你受的委屈——當然是我的過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園丁以血淚灌溉出來的花果遲早得送到人間去讓別人享受,可是在離別的關頭怎麼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緒呢?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齊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可是結果是一回事,當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盡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的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①父親教子極嚴,有時近乎不近人情,母親也因此往往精神上受折磨。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晚
親愛的孩子,你走後第二天,就想寫信,怕你嫌煩,也就罷了。可是沒一天不想著你,每天清早六七點就醒,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什麼。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親獨自守在家裏,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樣,我和你媽媽老是想著你二三歲到六七歲間的小故事。——這一類的話我們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說,可是不敢說,你這個年紀是一切向前往的,不願意回顧的;我們嚕哩嚕蘇的抖出你尿布時代的往事,會引起你的憎厭。孩子,這些我都很懂得,媽媽也懂得。隻是你的一切終身會印在我們腦海中,隨時隨地會浮起來,像一幅幅的小品圖畫,使我們又快樂又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