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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獲特式(Gothique)建築,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八月十六到二十五日,北京舉行了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周揚作總結時說:(必姨參加了,講給我聽的)技術一邊倒。哪有這話?幾曾聽說有英國化學法國化學的?隻要是先進經驗,蘇聯的要學,別的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也要學。

這幾日因為譯完了服爾德,休息幾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時,格外容易累人。周揚平日談翻譯極有見解,前天送來萬餘字精心苦練過的譯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塗。可見理論與實踐距離之大!北京那位蘇聯戲劇專家老是責備導演們:“為什麼你們都是理論家,為什麼不提提具體問題?”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譯通報》幾次要我寫文章,我都拒絕了,原因即是空談理論是沒用的,主要是自己動手。

①克拉可夫,波蘭第三大城市。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

十二日信上所寫的是你在國外的第一個低潮。這些味道我都嚐過。孩子,耐著性子,消沉的時間,無論誰都不時要遇到,但很快會過去的。遊子思鄉的味道你以後常常會有呢。

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艦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已。

這幾日我又重傷風,不舒服得很。新開始的巴爾紮克,一天隻能譯二三頁,真是蝸牛爬山!你別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盡量置之度外,隻求竭盡所能,無愧於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擔,上台也不致緊張。千萬千萬!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聰,親愛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並沒為你前信感到什麼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後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於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耽心,更不必硬壓在肚裏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裏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縞潮一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隻要縞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隻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度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末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