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這次給你的譯文中,我特別體會到,莫紮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聖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麼叫做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麼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情[yù]的騷亂,那末我想表達莫紮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到十六七歲的少年,特別適應莫紮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沾染。
將來你預備彈什麼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麵,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
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別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於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盡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的在那裏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借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盡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導。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訴人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多提筆!
黃賓虹先生於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壽九十二歲。以藝術家而論,我們希望他活到一百歲呢。去冬我身體不好,中間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隻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連續在他家看了二天畫,還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訣。聽說他病中還在記掛我,跟不認識我的人提到我。我聽了非常難過,得信之日,一晚沒睡好。
莫紮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靈魂莫紮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隻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個兒隻叫人感到快樂。他的作品是他靈魂的小影①。這樣,所有別的和諧都歸納到這個和諧,而且都融化在這個和諧中間。
後代的人聽到莫紮特的作品,對於他的命運可能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夠完全認識他的內心。你看他多麼沉著,多麼高貴,多麼隱藏!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來作為傾吐心腹的對象,也沒有用他的藝術給我們留下一個證據,讓我們知道他的苦難,他的作品隻表現他長時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溫柔。他把他的藝術保持著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靜的麵貌,決不讓人生的考驗印上一個烙印,決不讓眼淚把它沾濕。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當做憤怒的武器,來反攻上帝;他覺得從上帝那兒得來的藝術是應當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報複的。一個反抗、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欽佩,一個隱忍、寬刷遺忘的天才,同樣值得欽佩。遺忘?豈止是遺忘!莫紮特的靈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紮特的痛苦;他的永遠純潔,永遠平靜的心靈的高峰,照臨在他的痛苦之上。一個悲壯的英雄會叫道:“我覺得我的鬥爭多麼猛烈!”莫紮特對於自己所感到的鬥爭,從來沒有在音樂上說過是猛烈的。在莫紮特最本色的音樂中,就是說不是代表他這個或那個人物的音樂,而是純粹代表他自己的音樂中,你找不到憤怒或反抗,連一點兒口吻都聽不見,連一點兒鬥爭的痕跡,或者隻是一點兒掙紮的痕跡都找不到。G Min. [G小調:①譯者注:作品是靈魂的小影,便是一種和諧。下文所稱“這種和諧”指此。鋼琴與弦樂四重奏的開場,C Min. [C小調]幻想曲的開場,甚至於安魂曲中的“哀哭”①的一段,比起貝多芬的C Min. [C小調]交響樂來,又算得什麼?可是在這位溫和的大師的門上,跟在那位悲壯的大師門上,同樣由命運來驚心動魄的敲過幾下了。擔這幾下的回聲並沒傳到他的作品裏去,因為他心中並沒去回答或抵抗那命運的叩門,而是向他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