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問:“看黃賓虹先生的畫,縱然筆清墨妙,但仍不免給人以艱澀之感,也就是不能令人一見愛悅,這又是為什麼呢?與此相連的問題是:那些一見悅人之作,如北宗青綠,又該如何欣賞和評價呢?”
傅雷說:“古人有這樣的話:‘看畫如看美人’。這是說,美人當中,其風神骨相,有在肌體之外者,所以不能單從她的肌體上著眼判斷。看人是這樣,看畫也是這樣。一見即佳,漸看漸倦的,可以稱之為能品。一見平平,漸看漸佳的,可以說是妙品。初看艱澀,格格不入,久而漸領,愈久而愈愛的,那是神品、逸品了。美在皮表,一覽無餘,情致淺而意味淡,所以初喜而終厭。美在其中,蘊藉多致,耐人尋味,畫盡意在,這類作品,初看平平,卻能終見妙境。它們或者像高僧隱士,風骨磷峋,森森然,巍巍然,驟見之下,拒人於千裏之外一般;或者像木訥之士,平淡天然,空若無物,尋常人必掉首勿顧;麵對這類山形物貌,唯有神誌專一,虛心靜氣,嚴肅深思,方能於磷峋中見出壯美,於平淡中辨得雋永。正因為它隱藏得深沉,所以不是淺嚐輒止者所能發現;正因為它蓄積厚實,才能探之無盡,叩之不竭。至於說到北宗之作,它的宜於仙山樓觀,海外瑤台,非寫實者可知。後世一般人卻往往被它表麵上的金碧色彩所眩惑迷戀,一見稱善,實際上,它那雲山縹緲的景色,如夢如幻的情調,常人未必能夢見於萬一。所以說,對北宗之作,俗人的稱譽讚賞,正與貶毀不屑一樣的不當。”
有人這樣問:“都說黃氏之作得力於宋元者多,這一點,從何處可以見出呢?”
傅雷的回答是:“不外神韻二字。你注意過那幅《層疊岡巒》吧,它的氣清質實,骨蒼神腴,不就是一種元人風度嗎?而它的豪邁活潑,又出元人蹊徑之外。這是由於黃公用筆縱逸,自造法度的緣故。我們再來看《墨濃》一幀,這高山巍峨,鬱鬱蒼蒼,不又儼然是一種荊、關氣派嗎?但要注意,就繁簡而言,它又與以往作品顯然有別。這是因為前人寫實,黃公重在寫意。他的筆墨圓渾,華滋蒼潤,能說他僅僅是在重複北宋的規範嗎?在黃公的作品中,處處都表現著截長補短的作風。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白雲山蒼蒼》這幅作品,它的筆致凝練如金石,活潑如龍蛇,設色嬌而不豔,麗而不媚,輪廓粲然,又無害於氣韻彌漫,從中尤可見出黃公的麵目。”
又有人問:“世之名手,用筆設色,大都有一固定麵目,令人一望而知。黃先生的這些作品,濃淡懸殊,擴纖迥異,似出兩手。這又怎麼去看呢?”
傅雷說:“這正是黃公作為大師的不一般了。常人專宗一家,兔不了形貌常同。黃公則兼采眾長,已入化境,因而能夠家數無窮。常人足不出百裏,日夕與古人一派一家相守。在他們的筆下,一丘一壑,純屬七寶樓台,堆砌而成;或者像益智圖戲那樣,東揀一山,西取一水,隻能拚湊成幅。黃公則遊山訪古,曆經數十載寒暑;煙雲霧靄,繚繞胸際,造化神奇,納於腕底。這樣,他才能做到:放筆為之,或收千裏於颶尺,或圖一隅為巨幛;或寫暮靄,或狀雨景,或泳春潮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各各不同。總而言之,在黃公的筆下,陰晴晝晦,隨時而異;衝淡恬適,沉鬱慨慷,因情而變。在黃公而言,畫麵之不同,結構之多變,實在是不得不至的必然結果。《環流仙館》與《虛白山街壁月明》,《宋畫多晦冥》與《三百八灘》,《鱗鱗低蹙》與《絕澗寒流》,莫不一輕一重,一濃一淡,一獷一纖,遙遙相對,宛如兩極。從中,我們可以具體地看到黃公畫作的麵目,何等地變化多端、豐富多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