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者按)簡直不和你談到這些,原因你自會猜到。我的感想與意見寫起來也許會積成一厚本;我吃虧的就是平日想的太多,無論日常生活,大事小事,街頭巷尾所見所聞,都引起我許多感想;更吃虧的是看問題總是水平提得太高(我一向說不是我水平高,而是一般的水平太低),發現症結為時太早;許多現在大家承認為正確的意見,我在四五年、六七年以前就有了;而那時的形勢下,在大家眼中我是思想落後(引者按:豈止是"落後",而是"反動的右派觀點")所以有那些看法。
寫出以上這段話的時候,傅雷大概有一種"這下好了"的喜悅與輕鬆,他以為自己發現的"症結"有了解結的希望。1957年朱女士在信中告訴傅聰,傅雷"常常失眠,掉了七磅……五個月來,爸爸痛苦,我也跟著不安,所以也瘦了四磅"。而1961年之後,傅聰卻感到:"爸爸文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滿了熱情,很執著,almost fanatic(近乎狂熱)。"問題的深刻性,還在於傅雷在中國知識分子群中還是個最具有獨立意誌,最能進行獨立思考的人物。重編本給我們提供了這方麵的例證。如以前"為尊者諱",沒有編入傅雷提到周揚、茅盾、老舍等人的信件,現已編入。這些信給我一個印象,周揚、茅盾、老舍都是傑出的文化人,但他們離官方更近些,因而獨立思考的衝動更少一些;傅雷與他們相比,離官方遠一些,因而獨立思考的衝動更強一些。在家書中就流露了出來。但即使如此,進入政治領域,傅雷的獨立人格、獨立思考,也受到嚴重的挫傷。可以看到,傳統意識在政治文化中是多麼強大!
果然,這一次的高興又錯了。調整政策依然是賜予的民主,而不是整個文化環境、政治環境的真正現代化、民主化。也許20年後,鄧小平所說的"我們這個國家有幾千年封建社會的曆史,缺乏社會主義的民主和社會主義的法製",才算真正涉及到了"症結"。果然,還沒有等到傅雷從"近乎狂熱"轉向清醒冷靜,賜予的又收回了。不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並且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終於導出了"全麵專政"的文化大革命。
(三)
這一次,傅雷不僅是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的問題,也不是再次"懺悔"和"贖罪",寫一寫"犯了客觀主義,沒有階級觀點"的檢查就能逃脫的,而是"反黨罪證""百口莫辯",再加上"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在人民麵前已經死有餘辜了"。一個以卓越的家教培養出一個無愧於人類的藝術家的傑出的學者,卻帶著"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曆史舞台"的不明不白的自哀自責,離世而去,留下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死之謎。
反反複複重讀《傅雷家書》,我要再次強調,他給予傅聰的家教豐富而細致,深刻而嚴密;在這世界上成長出一位傑出的藝術家傅聰,這本身就是活生生的佐證。傅聰正如父親所期望的那樣,知道國家的榮辱,藝術的尊嚴,能夠用嚴肅的態度對待一切,做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但是,實施這家教的父親沒有了生存之地。在這裏,我好有一比,傅雷所執著的家教猶如種莊稼,選種、播種、灌溉、施肥、鋤草、鬆土、除蟲……每一個環節都周詳備至,無可挑剔。但這"莊稼漢"卻恰恰沒有看透這是一片什麼樣的土地,這土地有什麼樣的土壤結構。因為,同樣的種子、肥料與耕作,在不同的土地上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就像《傅雷家書》體現了父子二人共同的人生觀、藝術觀與道德操守,而二人的命運迥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