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具象表達時,明喻隻會摧毀音喻的含蓄。
《傅雷家書》又提及,"雅俗與胸襟往往帶先天性的,後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原本在書上講的是交友處世,如果附會弗洛伊德學派的某些主張,正好符合"三歲決定一生"的天機。對我個人而言,跟藝術的緣分真正是天機,當我夙興夜寐擁護愛戴它時,幾乎隻能形而下,輕描淡寫用一個"癖"字來涵蓋。人人都是薩利耶裏,人人都是阿瑪迪斯,我對曆來偉大的藝術家,心裏總包藏著又懼又嫉的敵意,又夾雜著銷魂蝕骨的柔情,不知該覬覦他們的錢財,還是甘心委身為奴才,到底這是主人抑或仆人的"雅俗胸襟"?
我們的社會不管做什麼事,都顯得"目的性"太強,我的上一本書甚至也不能免俗,以什麼的"一些方法"來"指導人生"。談音論樂時,我最希望把音樂還給"藝術",而不要圍困它於"社教",像我們隸屬教育部社教司的實驗樂團。我們社會對音樂的虧欠,在於太多人要"用"它,太少人要"愛"它。音樂向來不以為它能指導人生,當它偷偷指導起人生時,一遇到大張旗鼓的標語口號,馬上要畏縮隱形。
音樂隻能秘密指導人生,像我們偷窺隱私的《傅雷家書》,"我們學古典作品,當然不僅僅是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為整個人格的修養,尤其是為了感情太豐富的人修養",或者像"無論男女,隻有把興趣集中在事業上、學問上、藝術上,盡量拋開渺小的自我ego,才能快活的可能,才覺得活得有意義",這些都是音符以外的音符。不喜歡樂理的人,倒不妨先讀一讀這本講音樂和道理的家書。
我自己以初生之犢的心情喜歡古典音樂,恐怕是同時看上它簡化的主題和複雜的變奏。我的入門曲目相當入境隨俗,大約就是除了標題以外,還加上作曲家以文字注明於總譜的《四季協奏曲》和《田園交響曲》。這些曲子給人極大的安全感,每一兩分鍾樂段,都可以找到按圖索驥的對等解說,如果閣下不花這等功夫,就不必往下尋幽。從音樂發展史來看,最初的音樂也是摹擬自然的,這兩首音樂出現河流、鳥鳴、雷雨的各種聲效,我隻忙著對照小提琴、雙簧管、定音鼓的聲音模仿得相像不相像。
音樂的主題,很像文學,尤其是小說的主題,書評家用幾句提綱挈領的話涵蓋一本書,所說的正是主題。人生經不起幾件大事,小說逃不出幾種類型,正像音樂裏幹淨利落的主題。前麵提到傅雷所謂"古典的修養",縮小成聽音樂的比喻,就是尋找和鎖定主題,從標題音樂的主題一路找到絕對音樂的主題,去枝去葉的過程,其實就是訓練人的敏銳和洞見。
從來沒有一首成功的音樂,是隻有主題骨架的,一定還是依附變奏的血肉精氣。《傅雷家書》所附"音樂筆記",有一篇《什麼叫古典的》,就提到勃拉姆斯始終努力壓製自己,不讓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壓製的東西絕對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古典和浪漫從來不是對立的,古典也絕不是對單純官能美的輕蔑,有孔子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怨"的意味。古典所要避諱的,一個是僵死的學院主義,另一個是低級趣味的刺激感官。
至於音樂裏複雜的變奏,也可換成文學的技巧和創意,或是生活的新鮮感覺。音樂真正讓人享受的,恐怕全在這一部分,像協奏曲的裝飾奏,獨奏的長笛或小提琴演出一段炫耀而華彩的"芭比的盛宴"。這些裝飾奏,倘若像演員一樣有個性,也不必自謙為樂曲的配角,本來就可以和主題互爭風采。音樂從來不怕因為好聽,而招致媚俗的批評,隻有社會真正享受到"樂生"的生活時,曆史才會再一次出現比希臘黃金時代更高級的精神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