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段(1 / 3)

音!

我馬上猜想到是他,那個和我結仇的人。

王爺花園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保安護衛。現在,他值班。半夜的時候,保安部頭目經常查崗,假如他不在j號樓附近走動,那就會挨罵。

保安的製度很嚴格,那頭目對房主客客氣氣,對保安卻十分凶狠。

一次, 我看見他們進行半軍事化訓練,一個保安出了錯,被那頭目用皮帶抽……天很熱,製服很薄,我聽見那皮帶打在皮肉上,就像打在裝糧食的麻袋上,聲音是這樣的:

“噗!噗!噗!……”

那個出錯的保安,果然和飽滿的麻袋一樣肥碩,他挨打的表情也和麻袋一樣。

其他保安像逃票的觀眾,張大嘴巴看,一動不敢動。

當時我感覺那頭目的神態更像一個大痞子……保安j為什麼哭?我想,他不敢睡覺,他是報複睡覺的人。

或者,他想家了。

頭上的房間是家,有窗子。從窗子看出去,有圓圓的月亮,有彩色的星星,還有綠茸茸的柳樹梢。

下麵的房子不是家,沒窗子,有潮氣,有死氣。他坐在黑暗的一角,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他有家,他的家在遠方。(我們當然不知道在哪兒,也許警察都查不出來。)可是,那個家比這個地下室好不了多少。

在他頭上的睡覺的人身旁有香片,有加濕器,有酥軟的女人,有好夢。那夢裏有圓滿的月亮,彩色的星星,綠茸茸的柳樹梢。

而他的身邊隻有積水,氣味難聞,還有幾輛生冷的自行車。

當我要邁進地下室的時候,那聲音好像又不在裏麵了——突然,我聽見有人在低低地問:“誰!”

那聲音不在地下室裏,是在我背後。

我回頭一看,是保安j!他竟然出現在入口處,他和我的中間是長長的坡道。他很高,我很低,他的影子長長地爬過來。他擋著我出去的路。

大風吹著他的製服,抖抖的。

“我。”我被抄了後路,沮喪地說。

接著,我一步步朝人間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燈是不是該對準他。

“又是你?”

“我聽見有人哭。”

“我也聽見了。那可能是貓。”

“不,不是貓。”

他迎著我站在門口,沒有讓開的意思。“是貓。”他硬邦邦地說。

我仔細辨別他的口音。

這麼多年我四處漂,對口音很敏[gǎn]。誰一說話,我就知道他是哪裏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還有行業之分。有一個藝人,她已經是滿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張嘴,我就說:

“前些年,我去齊齊哈爾賣過刀子。”她問:“齊齊哈爾是什麼地方?”我說:“你老家呀。

但是,我怎麼也辨別他是哪裏人。

他的話很普通,跟廣播員一樣。

每個人都有他的母語,廣播員在生活中說話也不是廣播員。而這個人把他的母語打掃得一幹二淨,就像拔掉了身體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豎起來。我妥協了:“可能是貓。”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臉突然流下血,我就用落地燈砸他……可是,他讓開了。

我從他麵前走過去。他說:“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轉悠,別怕,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回到家,我聽見有小孩大聲地哭。

這次是兒子。

我來到他的房子,輕輕拍他一會兒,他又睡了。

我這時悟到,哭聲細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實小孩哭起來很率直,不遺餘力,巴不得別人聽見。而那莫名其妙的哭聲實際上是在遮遮掩掩。聲音細和小,那是壓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