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死命地勒著韁繩,一邊抬頭望去,不遠的地方,那個熟悉的人坐在一匹同樣驚懼得不受控製的站馬上,在這片鬼見愁的土地上沒頭蒼蠅一樣地亂闖——然後,冉清桓回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平靜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那種孩子一樣的,因為贏了什麼而露出的笑容——
=======================
梁函清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的鎧甲不見了,被人換了一身粗布的麻衣,他頭很暈,卻弄不清發生了什麼,耳邊忽然傳出小動物似的嗚咽的聲音,梁函猛地抬頭,竟看見徐思捷被五花大綁在床柱上,嘴裏還塞著東西。
徐思捷萬年波瀾不驚得近乎呆滯的臉上竟泛出急怒的殷紅顏色,細長的眼睛裏有了淚痕。
梁函忙把他嘴裏的東西抽出來,三下五除二地解開他,晃著他的肩膀問道:“怎麼回事?有人給我下藥麼?軍中出了叛徒?你又是怎麼著的道兒?先生呢?先生呢?先生呢?!”
他連問三聲“先生呢”,一聲比一聲急促,徐思捷卻癱在地上,縮成一團,將臉埋在手臂上:“來不及了……”
那人笑嘻嘻地對他說,自己從來不做賠本的生意——他將自己的性命都壓在了這場戰役上,滿心地以為,自己唯一的價值便是平了西北,隻要外憂沒了,外憂沒了,大景還要他這執屠刀業的將軍做什麼……
這人聰明了一世,卻總是在關鍵的時候犯傻。梁函呆呆地看著佛爺似的,從來不知道著急的徐思捷縮在地上痛哭失聲,隻覺心裏從未這樣惶恐過。
=======================
冉清桓的手漸漸抓不住馬韁了,他還有些奇怪,莫非老天都不讓自己死麼?怎麼這麼長時間了瞎折騰還沒踩到那堆簡易地雷?
罷了,踩得著踩不著都一樣,受過傷的手臂這時候發作起來,他抬起頭來——是陰天嗬。
馬兒突然一聲淒慘極了的尖鳴,內髒破腹而出,冉清桓剛好在這一瞬間被掀下馬來,旁邊一個侍衛瞥見,驚恐地飛身撲上來……
他想大景,鄭越,我不欠你們什麼了,終於不欠你們什麼了……現在隻剩下你們欠我的東西,隻要我不來討,來生便不必再相見了,也不必……有這麼多讓人肝腸寸斷的事。
之後,之後便沒什麼了,最後一點聲音也遠了去,世界好生安靜。
赫魯滿臉的血汙,用蠻力拖住塔裏木裏的馬,大聲道:“大察!快,退回去!退回去!馬術高超的兄弟們給你踩出一條路來,跟著他們退回去!”
塔裏木裏瞠目欲裂,他從未想到過冉清桓這狡如靈狐的人竟會做出這樣同歸於盡的事情來。赫魯拚命拽著他的馬,上臂上的血不停地噴出來:“大察,快走!快走!快……”
在他極近的地方爆炸聲響起了,炸飛起的石子狠狠地嵌入血肉之軀,塔裏木裏盡可能低地伏在馬上,頭發裏全都是土屑,眼睜睜地看著赫魯大睜著雙目死死地瞪著歸去的路,保持著最後沒說完的話的口型,轟然倒地。
這是他的阿察,雖然一直很笨,雖然一直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但是他從小便用盡所有的忠誠陪伴著自己,做玩伴,做侍從……最後,付出了生命將這樣的忠誠保持到了底。
塔裏木裏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擦不淨似的眼淚,嘶聲喝道:“撤!撤退!後隊跟上前隊,走別人走過的路!快撤!”
晇於族的十幾萬精銳在被地下這猝不及防的殺手轟炸得七零八落以後,終於狼狽地逃出了這片鬼蜮,卻於倉皇間正好迎頭碰上身後攆著的梁長鳴和江寧。
然而狼王畢竟是狼王,竟從這樣的陣勢裏活著突圍了出去,生還時身邊隻剩下四名衛兵,晇於數年積累的精銳損失殆盡。
這一場曆時兩年的戰爭,以這樣一個慘烈的結局,走到了盡頭。
第六十八章 鴛鴦織就欲雙飛
劇烈的疼痛,然後是亂夢一團,最後黑暗一陣子,而後是周而複始。
從鳳瑾到錦陽,燕祁到上華,還有那些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不讓人省心的小屁孩,茵茵……和……他。
像是過電影似的從頭到尾回放了一遍,將那些個像是要把心跳出來的歡喜,還有那些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苦全都重新體會了一遍,他模模糊糊地想著,別這樣,即使說人死之前都要再看一次自己這一生,也快些吧,別這麼真實,這太折磨了。
他尋思著,是不是自己這一世修行的心不誠,殺孽那麼重,害的人那麼多,老天爺才打發下這麼多劫難給他呢?連死都不讓他消停。
迷糊中他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在抓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那人一頭的白發,突然很想摸摸他的白發,告訴他看見這樣雪似的寂寞顏色,自己心裏很疼。
原來最後看見的人是鄭越啊……冉清桓嘴角微微彎起一抹笑容,原來放不下的,念念不忘的,都是他……原來自己的喜怒哀樂,也都是為他,為他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夢見鄭越在他耳邊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說話,他說:“清桓你不要這樣躺著,我已經傳位給了聖祁,再沒有那麼多俗世操心,張勳那個你看著不順眼很久的人我替你誅了他的九族,你睜開眼睛看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