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海孤鴻(1 / 1)

這世界龐大複雜,人的分量卻始終如一地輕如鴻毛,所以每個人都需要被打上種種烙印,才能夠被辨識、歸類、放置,才有了重量。

科內爾?懷爾德(Cornel Wilde)在1966年拍過一部電影,講述一個落單的美國人在非洲的遭遇,電影名叫《裸殺萬裏追》。

故事主人公和來自大都市的同伴一起,在非洲狩獵,眾人聚在一起,盡情吹噓著自己的勇猛。就在此時,他們遭遇了土著居民,因為溝通不暢,土著居民將他們抓了起來,挨個處死,有的砍頭,有的糊上泥巴放在火上烤,主人公則在獵殺遊戲中僥幸逃生,在茫茫非洲草原上展開逃亡,身後是一群始終不肯放棄追殺的土著。

盡管它的主旨,仍是展示主人公的勇敢和多謀,比如他的野外求生技能、他的無畏精神,基調仍是對美國精神的頌揚。但當主人公赤身裸體在荒原上奔逃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無比恐慌,那一刻的無援無助是真實的,那一刻的恐懼也是真實的,在那樣一個時間地點,隻要落了單,隻要溝通失效,隻要他原本的社會身份被剝離,每個看似無懈可擊的人,都會被謫返荒原,成為人海孤鴻,乃至被獵殺的對象。

這世界龐大複雜,人的分量卻始終如一地輕如鴻毛,所以每個人都需要被打上種種烙印,才能夠被辨識、歸類、放置,才有了重量。我們並不是我們,而是一堆號碼、證件、檔案的附庸,被它們錨在某個位置上,我們的屬性不是天然就擁有,而是被外界賦予,一旦離開可以提供給我們這些身份烙印的環境,一旦落了單,我們立刻成了荒原上的裸人。

如果華爾街的金融決策人漂流到食人部落出沒的荒島上,他不過是人家的一頓晚餐,掌握再多的金融戰術也於事無補;如果我在某個火車站遭遇小偷,丟失了所有的證件和錢物,在親戚朋友趕來救助之前,我不過是“火車站廣場上那個撿汽水瓶子的小夥子”。

這種打擊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到來,“身份”所能提供的保護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縫隙:被送進醫院,成為醫療事故的受害者,在街上被車撞倒,無人施以救援的刹那,那荒原立刻出現在了身邊。而當某位明星在風光無限的舞台上突然遭遇暴力的時候,一篇最切中要害的評論中說:“她也是一個人海孤伶。”

所以每個人都要伸出自己比章魚還多的觸須,努力和這個世界產生盡可能多的聯係,讓“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每個人都要牢牢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作為自己的坐標、支點、標記,謹防丟失。

《裸殺萬裏追》的最後,主人公又回到了美國人築起的小城堡,追在他身後的土著們,看著他被救走,露出了悻悻的表情,但即便他回到他的世界,他仍有可能,在某個時間,成為人海孤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