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的這種得意並沒有持續很久。冬天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酒吧的駐唱工作,留在小城沒有回新疆。汪佩佩從北京回來了。金子奇整個人都發著光一樣地高興。這半年因為他每天要和汪佩佩長途夜聊,連樂隊都很少來。現在汪佩佩回了家,不能再夜聊,他就坐在酒吧裏聽我唱歌或者自己上來唱歌,動靜之間都是發著光的企盼。所謂愛情,對男人的影響力絲毫不亞於對女人。我們都取笑他,唯有汪誌高來的時候我們才有所收斂。
看著汪誌高和金子奇一起出現,我心裏那種暗暗的快樂就會又多幾分。這兩個和汪佩佩最近的男人都不成樣子,也可以證明汪佩佩並沒有他們所宣稱的那麼好。汪誌高懦弱愚蠢還沒有發現金子奇的事,一旦發現,自己的臉掛不住不說,也少不了難為金子奇,一場好戲恐怕年前就要開始。我倒不擔心金子奇,他不會在乎汪誌高的態度,但汪佩佩卻不能不在乎。一個本該規矩的小丫頭,難免又回到規矩裏去。我的世界就又可以清靜了。金子奇重新回到樂隊重新泡妞重新沒心沒肺,這才是應有的生活。
正當我打算給金子奇潑冷水,讓他不要傻等汪佩佩的時候,這個妞竟然和汪誌高一起來了。她好像什麼都不在意。半年不見,她長開了。沒有了兩根馬尾,微卷的頭發,略微淡的妝,鵝蛋臉白淨得像一輪月亮。即使在這麼嘈雜的酒吧,即使隻有第二麵,我還是從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這種辨識度讓我沉鬱,竟然不是因為她矮或者她土或者別的什麼讓我快樂的理由。一瞬間有點氣結,不想唱歌,緩手撥弦彈了一首《愛的羅曼史》。
現在想想,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突然彈那個曲子。這曲子難度並不大,但我一直很難彈好。一是因為曲子本身的色彩對比引人入勝、扣人心弦,二是因為情緒起伏頗難掌握,如陣陣漣漪般顫動又複歸平靜,尺度和境界都玄妙無比。我自認為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偏偏這性格就壓住了這曲子。我從十歲學吉他時就練這曲子,一練竟是十年。十年來,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彈起過。即使如今,我也極少再彈。音樂畢竟是連著心的。
那天夜裏,月光正好,她也剛到,我的心和我的音樂從我的性格掌控下雙雙叛逃,好像真的如同她正在做的那樣——一切都不重要。我沉醉在完全的音樂裏,時間都慢了,大雪都停了,燈光都靜止了。後來的十五年,我再也找不到那夜的感覺。就像我遇到過很多很多女人,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個人,再也沒有了。人們說了一個詞,叫“當下”。抓不住,便是一生的物是人非。所謂因緣,大部分取決於“當下”我們的一念。
那個“當下”,我還太年輕。我隻知道有些不同,至於哪裏不同,又懶得細想了。我看著汪佩佩幾乎一動不動地聽完整首曲子,我大概也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曲終的時候,汪誌高和金子奇才重新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他們圍著汪佩佩說笑,和其他的酒客並沒有任何不同。汪佩佩是不同的,她骨子裏的倔強讓她在這個懶散的小城格格不入。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不會再回來了。”世界終究還是屬於這些學霸的。琪琪的花枝招展會在這個小城裏蒙上灰塵,而汪佩佩前途不可限量。我還從來都沒去過北京,那個可以讓她長開了,可以讓她敢約著她哥深夜出來夜會金子奇並盯著我唱歌的地方。有些變化,隻有在某些地方遇到某些人,發生過某些事情之後才會有,即所謂的“曆練”。我開始向往北京。
人的念頭是一顆種子,種下了,施肥,澆水,給予陽光,就會長得一發不可收拾。我做北漂的種子是汪佩佩種下的,她也許一直都不知道。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何時何地給何人種下過何樣的種子。十五年後再看那年那個酒吧所有人的結局,又怎麼敢猜測哪些是我種下的?!一個汪佩佩的悲劇,已經足夠了。可笑的是,在外人看來,我和汪佩佩已然是那個小城的傳奇。傳奇裏的痛點除了傳奇中的親曆者,所有人都是湊熱鬧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