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爺是1932年生人,他十七那年,解放了,鬆脂廠招工了,進廠了,工作了,結婚了。“了”就“了”到這裏為止,“結婚了”後麵沒有順理成章的那個“生子了”。四舅爺的婚姻來得快,孩子來得慢,直到他三十二那年,第一個孩子才姍姍來遲,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也就三個,兩兒一女,身架結實,養活起來一點不費事,很享福的樣子。的確很享福,自從四舅爺他從鬆脂廠辭職,下到改革開放的大潮裏撲騰了一陣——原先收鬆脂的筐裏放了些鹵好的豬肚豬腳肉丸,拉到市集上賣,很得了些錢,家裏的瓦房翻成平頂房,置了電視、冰箱、摩托……他成了“先富起來”的那批人。大兒又很爭氣,考上了大學,二兒小女讀書不濟,但都在城市裏覓得一份工,收入穩定,也蓄些錢定期郵到父母手上,日子風生水起。四舅爺做人得意,周圍也高看他,年節上給宗祠上供,他總做主祭。如此如此,精神抖擻回來了,他很滋潤地過了四五年好日子。
誰能想到日子也有山高水低呢?誰能想到風雲突變就在那麼短短兩年呢?
先是大兒,學校打電話回來,說大兒病重了,要家裏趕快來人。說得好怕人的。四舅爺三魂七魄全都沒了著落,連夜趕去,從醫生嘴裏聽到三個字“白血病”。他不明白,他從沒聽過這病,他對病症有限的認識裏隻有“傷風感冒、頭疼腦熱”,他不知道這病比傷風感冒頭疼腦熱厲害到哪裏去。後來他就明白了,這病耗人,燒錢,家裏值錢的東西一件件少下去——電視、冰箱、摩托……最後是那幾間平頂房,全賣成錢去續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可是,柴燒完了,青山也沒了,那該如何是好?四舅爺抱著大兒的骨灰一路回去,到了家以後茫然四顧,那間破敗的祖屋矗在半山腰,等著他爬。一步步爬回起點。他爬得上老屋,卻再也別不起那股勁去搏了。
接下來的日子,四舅爺想得很簡單,他想做點小生意,把外債還還,然後蓄點錢過生活就好了。不比了。不搏了。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享得太多,老天爺就得奪去一些。他怕。
我的四舅爺對災難有著超乎想象的敏銳。大兒去世後,他有半年的時間右眼皮不停地跳,他對此充滿了恐懼,總覺得後麵還有些什麼,事還未出完,難還未受盡。
果然,二兒又出事了。誰能想到老實巴交的二兒,居然會抽上白粉?誰能想到他為了抽口解癮,居然替人當送白粉的馬仔?二十幾的年歲,家還沒成,就被捉去蹲監,一蹲十五年。多大的醜事啊!吳家自清末遷徙到平山這裏,百十年間,幾千號人,沒有一個蹲過監,窮死、餓死,也絕對清白幹淨。四舅爺的名聲在一夜之間臭了。四舅爺在一夜之間老了。大兒死去,二兒活著,活得跟死差不多少。四舅爺的生前身後已注定一片寂寥。老來無望,餘日苦多。他大病一場,病得黃瘦黃瘦的,四舅奶顧不過來,就把在外頭打工的小女兒叫回來,幫著顧顧。小女兒回來了。帶回一個微微隆起的肚子。那年,天異乎尋常地冷,男女老少都捂一身衣服,小女兒那四個月的身孕,外人隻當是怕寒、捂得多了。可四舅奶是什麼人,她三十幾開始做收生婆,單看人走路她都能看出事體來。瞞不住了。問孽種的父親是哪個。問那混賬男人死哪個旮旯裏了。沒用,小女兒半個字不吐。不吐,不吐就要拖去打掉!她強,小女兒比她更強,以死相逼,硬硬保下這個沒阿爸的孩子。舊愁未了,又添新愁,白發恣意生長,四舅爺的老態徹底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