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空愁無益。四舅爺隻能忍著活。他急躁起來,太想打個麵皮上的翻身仗,於是放棄了穩當的小本生意,向人借本錢做當時很旺的豬苗買賣。幾個月辛苦,錢沒掙到一分,倒還欠了幾千。再後來,又借錢做木材生意,賠個精光。債在不知不覺間築成高山,一望望不到邊。借得無處可借,連小本生意也做不成了。四舅爺沒了主意,隻能買一條煙幾瓶酒去找鬆脂廠的廠長,想求他讓他回去收鬆脂。鬆脂廠的廠長是四舅爺的侄輩,雖是“一表三千裏”的遠親,畢竟攀得上。這裏還有個很微妙的問題,鬆脂廠的廠長追過四舅爺的小女兒,被她婉言拒絕了。很難說這人有沒有打擊報複的心,盡管他讓我四舅爺在門外吹了一個小時的冷風,盡管他一開口就是這難那難,盡管他一再強調我四舅爺這年紀已幹不起這樣的重體力活。最後,他還是答應我四舅爺,給他份收鬆脂的工了。
就這樣,我四舅爺在他將近六十的時候幹回了本行。天不亮就起,起來用個軍水壺裝一壺水,把籮筐綁上那架二十九寸的老單車上,再往筐裏放七塊鬆糕(七塊代表一個禮拜七天,天天有得吃,意頭好。餘下一塊可以帶回家,也可留在鬆脂樹下或者是容易出事故的路段上祭神。),然後走進清晨的霧水裏。收鬆脂的人們要先到鬆脂廠門口集中報到,再一起騎車到紅旗坡,上了坡以後再個簡陋的小茶棚邊坐下歇歇,然後再四散開來,各去各的。(小茶棚是那時候的特產,他們售賣的對象,是運橡膠、鬆脂或是木材的司機。再過幾年,小茶棚裏就不賣涼茶了,改賣瓶裝礦泉水。)這生計實在辛苦,能幹的都是些壯年男子,我四舅爺確實是老了,剛幹兩個月身體就有垮掉的跡象。隻能兌出工錢回家,歇了十來天,又到磚瓦廠去拉灰磚——從磚瓦廠出來到外邊公路,還有一段幾公裏長的羊腸小道,大車進不去,隻能靠自行車或是摩托車馱。一塊灰磚五分錢,拉得越多錢越多。為了多掙幾個錢,四舅爺常常裝滿滿一筐,然後吃力地推出去,到了稍平些的地方再慢慢蹬上車去。一樣辛苦,隻不過不用早起,也不規定量,能拉多少是多少。到這裏,大風大浪似乎都已經過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一直固執地認為,同樣程度的災難不會以這樣大的密度降臨一個家庭。如果會,那隻會出現在小說裏影視裏,不是生活裏。(我想有人已經將這後記當小說看了,盡管我說的是真正的生活。)但,事實證明,古人說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確有它的道理。命運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掉渾然不覺的一家人,把他們放在胃裏反複芻,最後還要關門落鎖,讓人永不見天日。我在說一個英文單詞“DOOM”(命運、災難),一個血盆大口,緊接著又一個,再一個,最後關上一扇門。仔細看,不論中外,在形容“命運”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上,其實是殊途同歸的——災難不會一下到頭。
就在我四舅爺一分一角地為他的債務奔忙的時候,災難又一次張開了血盆大口——他推一車灰磚,走著走著,一腳踏空,掉進一個新挖的電線坑裏,跌斷了腰骨。他在坑裏哀哀叫喚,叫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有人聽見,他隻能一點點地挪、一點點地爬,爬上來,坐在地上,塵土滿麵,黑得發灰,就這麼坐著,收灰磚的車一輛輛從他旁邊過,沒有一輛停下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