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
這一下跌得太重,人老,骨脆,哪裏經得起這樣重的一跤。四舅爺不能走了。狀況一天天不濟。我媽媽得到信後連夜趕回去。因為四舅爺對媽媽有大恩。是四舅爺在鬆脂廠給我外公謀了份工(也是收鬆脂。不過我外公吃不得這種苦,又讓我外婆寫了封信給二姨婆,一家人又遷到那邊的農場去做工人了)。是四舅爺時不時接濟外婆一家。還是四舅爺,他偷偷供我媽媽念完初中。做人不能忘本。
四舅爺這麼難也不跟那些受過他人情的人開口。隻會一個人死頂。這點和葉涼實在像。
他已癱在床上動彈不得,還要逞強,不肯受我媽媽給的錢。兩人你推我讓,錢在來來去去之間變成燙手山芋,幾乎無法收場。最後還是四舅奶接了過去。她曉得,這家裏缺錢缺得顧不上麵皮了。四舅爺很尷尬,於是轉過話題。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阿英身上(四舅爺的小女兒)。說她辛苦,每天五點就要起身弄家務,七點要到罐頭廠去做工,斬魚頭、剝魚皮,一身腥臭,一直幹到晚上七點才收工,回來還要做飯洗涮,忙到九點,接著還要刷紙(就是清明上墳時用的那種紙元寶,四四方方、黃黃一張,中間刷上一層金箔,然後再疊成元寶狀,一百張才得一角錢。),刷到深夜,一天才睡四五個鍾點。說他這個阿爸沒用,拖累了女兒。又說,一個黃花大閨女,二十四五了還不嫁,以後怕是嫁不出了。四舅爺在說“黃花大閨女”的時候語氣猶疑、躲閃,一帶而過,直奔主題,問我媽媽有沒有好人家給介紹介紹,還急急補一句:老點的不怕,離過的、死過老婆的,就算有孩子也不怕,隻要人好心好家境好就成。我媽媽在心裏暗歎一口氣,她第一眼看見那個叫文文的三歲小女孩就明白了,是阿英的孩子,並不是四舅爺說的那樣,是二兒在外邊和一個女子生的。文文是四舅爺的外孫女,不是孫女。我媽媽一陣心酸。她知道阿英為什麼那樣拚命,為什麼恨不能把自己累死——這是在贖罪。
阿英要贖的罪在我們看來全無必要。但是,她麵對的是一個熟人社會,未婚先孕,唾沫都能把她淹死。她在當地是找不到對象了。四舅爺怕她老來無依,於是拉下一張老臉求我媽媽。還能說什麼呢,先應承著,好讓老人家寬心罷。
四舅爺說完阿英,又說文文。說這孩子乖、好養,語氣與走街串巷推銷廚具的人別無二致。我媽媽一邊聽一邊望向門外的文文。大人們講的,她全不懂。她是被放在桌上的那包糖引過來的。她把指甲當糖啃了好久,我媽媽不忍,拆開來抓了一大把遞給她。她立刻跳出來接,還沒接到就被四舅奶拖住了。打她的小屁股。其實,這打有一半是為了發泄,發泄生活的不順,發泄滿腔愁緒。若文文應聲應景,哇哇一哭就好了。可她從不哭,隻會啃自己的大拇指。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怎麼打都不哭,多可怕……。打也不是頭一回了,自從發現文文晚上偷偷藏她阿媽晾在外麵的手套,掖進她的小被子裏,四舅奶就動手了。沒什麼別的意思,隻是因為手套髒、腥臭,放在被子裏熏臭一張床,打她好讓她記得,這東西不能往床上放。打了一回,以為她乖了,不想還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打得四舅奶都怵了,但她不信邪,不信她治不住一個三歲的孩子。終於有天晚上被下班回來的阿英看見了。阿英搶上前去,喊一句:“阿媽!她是你外孫!不是別個!你怎麼能下這麼狠的手?!”四舅奶愣住了。她囁嚅著回了一句:“她拿你手套放被子裏……髒……我讓她別放了,她就是不聽……”阿英摟緊文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被子我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