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蓮心最苦(1 / 3)

靈堂,一片慘白。

冷風入戶,拂動素幔,吹散嫋嫋青煙。

一個大大的“奠”字下,是許厚天敦厚的畫像,昨日懸壺濟世的活神仙今日成了畫中人,死寂地讓人吊唁。

賓客絡繹不絕,來來去去 。

畢竟,許厚天是廣州城裏名重一時的名醫,短暫的一生,救死扶傷無數。

不過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沒有人在意,也不會有人去在意。

柳月夕也一樣,作為許厚天的遺孀,她一身粗麻孝服,低首跪倒在靈堂的一側,機械般的向來賓謝禮,麻木得像一個木偶。

她應該知道的,一個多月的寧和平靜,不過是重墮災難輪回隧道的最後一點補償。柳月夕嘲笑自己還癡心幻想安逸的日子可以長久。

肅靜的靈堂裏,來賓私語竊竊,因為他們沒有看到未亡人的哀號和眼淚。

柳月夕的靜默讓人浮想聯翩,就連葉素馨也頗感不滿。

柳月夕知道,自己的態度讓人猜疑,但是,如果眼淚不能衝淡哀傷,更沒有辦法扭轉命運,那麼,眼淚,何必讓它扮演一個多餘的角色?

自從家破、墮入青樓、失身再到亡夫,命運無時無刻不在嘲弄著她,所以,眼淚,已經沒有必要。

來賓們多是第一次目睹柳月夕的廬山真麵目,他們想不到年已四十的許厚天能娶得如花美眷,可惜無福消受。

有人在嫉妒之餘幸災樂禍。

有人已經在背地裏打算,將來,或者可以替代福薄的許厚天,納佳人入懷。

有人則在揣度,或者眼前楚楚動人的美人兒根本就是災星,否則,新婚僅僅一個多月的許大夫怎麼就突然騎鶴西歸?

許厚天的畫像在微笑,有著俯看眾生的悲憫。

煙火,紙灰,悲泣,素幔,靜默,以及各種不合時宜的揣測,在靈堂裏緩緩湧動。

又有人來吊唁了,不過,來人,不是一個,而是四個,四個陌生人。

來人的臉上,不見悲戚,甚至,不願意給死者上一炷香。

來賓震驚,葉素馨和小五及“普濟堂”的其他夥計暗裏憤怒。

柳月夕依然低著頭,向火盆裏投入一疊薄薄的紙錢。

火光驟亮,映紅了柳月夕蒼白的臉龐。

“許夫人,”為首的大漢上下打量著柳月夕,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淫邪,“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今天,我們哥幾個是討債來了。”大漢從身旁的漢子手裏取過一張紙,在柳月夕的麵前抖開,“這是許大夫欠下的賭債,許夫人,你說說該怎麼償還?”

來賓們嘩然,寂靜如夜的靈堂成了是非之地。

柳月夕無動於衷,她繼續朝火盆裏投放紙錢,聲音暗啞但平靜無波:“眾人皆知,外子從不涉賭,何來賭債之說?你們找錯人了!”

大漢“嘿嘿”一笑,抬手,繼而將手一鬆,任憑紙張緩緩落在柳月夕的身旁,“看一看,看看那上麵的字是不是許大夫的親筆字。”

柳月夕低眉,甚至連眼角也不抬一下。

眾人屏息,目光齊聚在柳月夕的身上,他們在等待著許夫人如何應對這場變故。

葉素馨撿起地上的紙張,仔細一瞧,倒吸了一口氣,“師娘,五千兩銀子!”

柳月夕淡淡的,“我說了,你師傅不沾賭毒,就算是五萬兩,也不是你師傅欠下的。”

雖然相處的時日不多,但許厚天的為人,她柳月夕是知道的。

四條大漢“哈哈”大笑,圍了上來,將柳月夕和葉素馨圍在中央,“敢情許夫人想賴賬?”

來賓多是許厚天的街坊,對許厚天,他們向來敬重。但來人凶神惡煞,在場之人竟無一人吱聲。

世上之人,向來喜歡錦上添花而懶於雪中送炭,人性如此,柳月夕不怨。她抬手,孝服之下,一截純白玉潔的手臂露出。

大漢的眼神異常貪婪,像一條水蛭,牢牢盯在柳月夕的小臂上。

“本來就沒有這樣的賬目,何來賴賬之說?”柳月夕緩緩抬頭,純白頭巾包裹下的是一張素潔的臉,細長的眉,如水蕩漾的眼波。

這是秋日裏清晨的白菊含露,清香暗透。

“外子常年忙於行醫,醫德過人,口碑在外,閣下若能找出能證實外子嗜賭之人,我心甘情願將銀子雙手奉上,絕不拖欠。若不能,請閣下離開靈堂,請勿擾動亡靈,須知死者為大。”

葉素馨低呼:“師娘你說得沒有錯,這的確不是師傅的字跡!”

柳月夕站起身子,麵向許厚天的遺像,“請你們離開!”

經年曆劫,畏懼向來無濟於事,柳月夕索性無畏無懼。

四條大漢陰沉地笑,瘋狂地笑,肆無忌憚地笑。“不錯,這的確不是許厚天的字跡,但是,有什麼關係?哈哈!”

麵對來人張揚肆虐的笑,小五氣得全身打顫,大喝一聲,“你們閉嘴,不要在我師傅的”

大漢揚手,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小五的臉頰上。小五的臉頰瞬間紅腫。“你們……師娘……”

其他的三名大漢腰間的刀劍出鞘,明晃晃的光,刺痛了柳月夕的眼。

賓客驚駭不已,紛紛奪路而逃。

為首的大漢大喝一聲:“都不許走!”

賓客們大多是但求三餐溫飽的平頭小百姓,這會,在大漢的淫威之下,誰敢誰願意強出頭?

柳月夕慘淡地笑,霍然轉身,擋在小五的身前,“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大漢上前一步,輕佻地抬手,食指一彎,刮著柳月夕柔滑的下巴,“我們不想怎麼樣,我們更不是要錢,我們隻要你,昔日“攬月樓”的花魁——“醉月舞”柳月夕!”

一陣風吹過,揚起火盆裏的灰燼。

攬月樓,花魁,醉月舞,\t柳月夕!

大漢語驚四座,來賓們,尤其是葉素馨小五等人更是吃驚不已,一時間,各種各樣的眼光,惋惜、鄙夷、震驚,不一而足,齊刷刷地朝著柳月夕射去。

原來,眼前如出水芙蓉般清靈毓秀的女人,竟然是一名娼妓出身!

怪不得許厚天英年早喪,娼妓上門,怎不招來災禍?

柳月夕絕望地倒退兩步,身軀靠在靈台,堪堪穩住了身軀。

她分明聽見一支激飛的箭鏃“嗖”的一聲,穿破胸膛,一時間,鮮血四濺。

萬劫不複!萬劫不複!

眼淚泛濫,不能遏製。

原來,荊釵布裙對她而言,也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侈!

眼淚和笑聲,不可思議地調和在一起,在嘲笑在控訴這悲苦的人生。

眾人被柳月夕悲憤莫名的笑聲和眼淚所震懾,一時間,靈堂寂寥如地獄沉鬱。

“許夫人,不,醉月舞,柳姑娘,你該不會不承認你出身娼門吧?”大漢得意洋洋,他的手指指指點點,大笑,“你瞧瞧,這簡陋的普濟堂,哪裏是你這嬌貴的身子可以呆的?你還是和我們回攬月樓去吧,你要是回去了,你的恩客們,怕是要一個個醉死在你的懷裏了,哈哈!”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在狠狠蹂躪著柳月夕。

柳月夕的身體和素幔一樣,隨風搖動。

靈堂突然喧嘩起來,無數張嘴無數隻手指,正對著柳月夕背對著柳月夕,沒有休止地鬧騰。

“怪不得許大夫去了,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原來是娼妓一個……娼妓無情啊……”

有人發聲,陰陽怪氣。接著竊竊私語此起彼伏,都是猜疑責難鄙夷。

“怪不得許大夫一輩子行善積德,怎麼突然就去了呢?原來是災星上門……”

葉素馨羞憤莫名,大聲責問柳月夕:“師娘,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柳月夕驟然停止了笑聲,冷冽淒厲的眼神從眾人的臉上一一橫掃而過。

一時間,靈堂再度靜極。

柳月夕側眼看火盆裏的火已經熄滅,她轉身,取過紙錢,在白燭上點燃,然後投入火盆。

火光,映紅了柳月夕慘白的臉龐,將她眼底的決絕映照得更加明朗。

“師娘,,你說啊?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葉素馨急躁得轉到柳月夕的麵前,“你要給師傅一個交代,給大夥一個交代!”

柳月夕冷冷轉身,麵對著眾人:“交代?我憑什麼給大夥交代?我是什麼出身,你師傅很清楚,我更不需要向你師傅交代!至於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是的,我確實是從娼門中來,醉月舞柳月夕確實是我!但是,我也曾是官宦之家出身,一旦家破,我被騙入青樓,我就該一輩子是娼妓?你們說啊!我是娼妓,我該死嗎?我就不能有尋常女人的生活?許大夫,她救了我,我感恩圖報,這又錯啦?”

一個弱女子的聲音,飄搖如一線,搖搖在青煙嫋娜裏,纏繞在靈堂,久久沒有散去。卻又如椽般聳立在眾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