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戲子的身手,可比我利落得多。”
八扇繪著上洞八仙的木門閉著,隔出了後台的空間,不會很大,頂多隻前台的三成。我眼睛在木門上一掃,轉回身衝鍾儀一笑,用手指了指舞台一側。
“看到那個鉤子了麼,當年梯子是掛在那兒的。”
“真不知道您哪句話是真的。”鍾儀仰著脖子對我說。
我蹲下,撣了撣沾在手套上的灰,向她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便把手搭上來,借力上了戲台。
“這戲台子,明代就有了。那時戲子在這裏唱,兵卒坐在台下,有些官職的,就在對麵文昌閣上看戲。”
“那時唱的是什麼戲呢?”
“秦腔。”
鍾儀東張張西望望:“站在這裏,感覺挺特別的,不過我們這麼上來,不算破壞古跡吧。”
我哈哈一笑,說你是覺得無聊了,要不我們下去。
鍾儀走到台邊,搖搖頭,說上來容易下去難。她轉頭看我,發現我還站在戲台中央。
“那個晚上,外邊兒也下著雨。”
剛進關時,還沒有雲遮著落日,現在卻已經有雨點子打下來。
“這座戲台子,孤孤單單,守在墳墓一樣的古城關裏。四周黑沉沉的,忽然一白,忽然又一白。這是電光,靜悄悄的,不帶一點兒聲響的電光。它照不亮什麼,隻能讓你看見黑暗,還有黑暗裏頭各種各樣的影子。隔很久,才會有一聲雷。這雷打著打著,電光閃著閃著,就叫人覺出些白日裏沒有的東西。像是影子醒轉過來,掛上油彩披了戲袍在台上遊動,台下黑壓壓一片,盡是看戲的兵卒。”
“那老師講故事呢,還是新小說的構思?”鍾儀走到我身邊。
“那個晚上,這台子上,真有人。有兩個人。兩個漢子,一對好朋友,好兄弟。其中一個,就站在你現在的位置。”
我語速緩慢,仿佛在回憶。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但我依然能瞧見,鍾儀脖頸上炸起的雞皮疙瘩。
“太暗了,這兩個人離得這麼近,卻看不清彼此的臉。其中一個……”我指了指自己,然後開始轉換稱呼:“我拿出盞油燈,點上了。然後我說,咱哥倆兒來一段,好不好。你問,來哪一段,我說,我想想。然後,我把油燈放在你頭頂上。”
我把手掌放在鍾儀頭頂上,她沒有躲。
“這叫頂燈。戲裏頭,都是犯了錯的醜角做的。你心裏有愧,不說話,就這樣頂著了。然後,我拿出油彩,給你慢慢畫臉。這時候,約摸是子時,外頭風夾著雨嗚嗚地嚎,方圓多少裏地,也就隻有我們兩個人。燈火一暗一亮,像是飄在半空,卻就是不滅。”
我以手作筆,在鍾儀的臉上畫了張臉譜,當然,並不曾真的碰觸到她的皮膚。
“這是畫的誰?”我畫到她嘴唇的時候,她問。
“張飛。不過,那個夜裏,你並沒有問,隻是任我擺弄。當然,我畫上去,你大約也能猜到。然後呢,我就唱起來。”
“滿營中三軍齊掛孝,風擺動白旗雪花飄。白人白馬白旗號,銀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頭帶三尺孝,武將官身穿白戰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為之為桃園恩義高。”
秦腔的調子激越,我聲音一起,就把拖後的幾個人引了來,站在台下瞧著我。範思聰舉著相機,哢哢哢拍了好幾張。
我唱了這一小段,停下來,說:“你呢,就這麼頂著油燈,不動不說話。你當然知道,我唱的是《劉備祭靈》,祭的是關張兩位,給你畫了張張飛臉孔,那你就是個死人,隻需要聽著就是。我一路唱下去,唱到‘找來人頭當活寶’,或者是‘哭了聲二弟升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