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從何而來。我隨時準備好被打回原形。
加油站附近停了很多車,既然旅店的房間那麼緊張,自然也有許多窩在車裏過夜的司機。
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的司機被我從後排吵起來的時候,滿臉的不高興。但是當他用手電往外照,發覺把車窗敲得劈啪作響的,是一疊錢時,態度就有了些許改變。
他仔細權衡過了我這個深夜搭車客的危險性,決定掙這四千塊錢。因為我和他本就是同一方向,隻是早幾小時起程的事情。
我準備了個家人急病需趕早飛機的理由,但他並不問,發動了車子便向輪台方向急趕。最初他還隨口說幾句閑話,比如今天晚上搭夜車的人倒是多。我想他說的就是鍾儀,但我卻並不搭話,更不問鍾儀搭的是什麼車去的是民豐方向還是輪台方向。我對他說我睡一小會兒,於是他就收了口隻顧開車了。
鍾儀的方向好判斷得很,民豐方向最近的機場在和田,比輪台方向的庫爾勒機場遠三百公裏左右,作為一個連夜出逃的女人,難道她還會舍近求遠?退一萬步來說,即便她不打算搭乘飛機,北疆的交通也要比南疆更方便,穿過塔克拉瑪幹沙漠到民豐就是徹底的北疆了,漢人極少,相對危險性要比南疆稍高,種種理由彙合起來,足以支撐我判斷她的去向。
而她搭的那輛車……先前我沿公路走來,迎麵而過的,隻有一輛大貨車。以現在這車的速度,也許不到輪台就能趕上。
我在後排假寐,半睜著眼睛,望著外麵黑沉沉的沙漠,看見的卻是她的模樣。那模樣和鍾儀有所不同,更年幼許多,實際上我看不清她的麵孔,卻又覺得是實實在在地瞧見了她,並不模糊。
我看見她蹭在老頭子的肩上,如玉的皮膚挨在那塊長著黑毛的胎記上。她純淨得不似凡人,溫婉如美玉,且不沾塵,風沙在身上留不住,每時每刻,她都散發著淡淡晨曦的光輝。每一次見到她觸碰那個汙穢的蘸滿了爛泥的老頭子時,我都有巨大的不真實感,世上荒謬的事無過於此。每當這般畫麵出現,我就惡心得想吐。但凡他碰她一下,我都感覺有狗在啃我的臉,啃我的心,那狗長著他的臉孔,用的是他那殘缺的黃斑牙和濕淋淋的腥舌。
這樣的折磨我經受了五年,而這一切,全是我自己找的。
因為父親和祖父的關係,我一直想和他們一樣,成為傳奇的淘玉人,哪怕沾了和他們一樣的壯年暴斃的厄運也在所不惜。我隻想離家去遠方,如歌中所唱那樣。在那個酷熱之夏,我對初見的淘玉老頭大肆吹噓自己的探玉本事,還搬出了父親和祖父的戰績以為佐證。當他最終答應帶我走時,我蹦起來,似覺一股奇風托在後腰,要把我吹上崢嶸之途,隻道人生就此不凡。
更何況他的身邊還有她。那是晨曦女神,人間的精靈。當我對著她的時候,俗世間種種困擾,如朝陽下的初雪,無聲而融。
後來走的地方多了,發覺父親和祖父的故事,不僅家鄉左鄰右裏知道,但凡上點年紀的采玉客都聽說過。這才明白過來,老頭子當年自然也是知道的,要不然,怎麼會被一個少年郎三言兩語說動,多帶一個陌生人走天涯。他信我的運氣,或者說信我這一脈男丁的運氣。我爺爺采到一塊十三公斤的白玉籽料,我爹撿了一塊六公斤的極品黃玉籽料,我隻要有他們一半的運氣,他這趟買賣就值。
他信的對。
反倒是我,第一眼的時候,沒看出他的凶惡和汙穢,他汙穢到足以使最純淨的事物沉淪,包括她。
拯救,必須趕在沉淪之前。
我想,我會在今晨的曦光出現前,趕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