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香河一帶人種菱,不叫種菱,叫做“下菱”。上年備好的菱種,用稻草纏好,裹好,在朝陽埂子上埋上一冬,早春挖出來,到河麵上撒。“撒”的過程,便是“下菱”。下了菱種的水麵,在兩頂頭的堤岸上,得做起兩個土墩子,撲上石灰粉子,行船的一看到白石灰墩子,曉得了,這塊河裏下過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這塊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說到翻菱,倒是件蠻要本事的活計。膽子要大,手腳要靈。翻菱,多是婦女所為。想來,菱蓬水淋淋的,與女子更相宜吧。香河一帶的女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條小木船,前倉橫擱上船板,窄窄的,蠻長的,像飛機翅膀似的,伸向兩邊。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鴨似的。後艄留個撐船的。這前倉的人,上船板要勻。否則,船板一翹,便成了落湯雞。後艄撐船的,講究船篙輕點,不緊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費時。鄉裏人一年四季沒得多少閑工夫,時光金貴著呢。試想,綠綠的河麵上,五六個女子,簇在一條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瀾,流水潺潺,菱蓬起落,嬉笑不斷。

香河南岸,柳樹叢中,水樁碼頭一處挨著一處,順岸勢排開,離河岸有的遠,有的近。

這便是香河村通向外麵世界的大門了。

蘇北興化屬水網地帶,出門見水,無船不行。河道野藤般亂纏,有河必有村,有村必有河。河是藤,村是瓜。瓜不離藤,藤不離瓜。三步一村,五步一舍,大大小小,瓜兒似的,村舍相挨。一村雞啼,村村雞啼;一舍狗叫,舍舍狗叫。村村舍舍,雞啼狗叫,好不熱嘈(熱鬧的意思)。

香河也是藤,是藤就有瓜。

“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說的就是香河村。說是碗口大,純粹鄉裏人通俗的說法。言下之意,村子太小了些個,不大好意思說出嘴呢。逢年過節,鄉裏人走親訪友,互不相識的碰到一塊,交談起來會問:“某某人,哪個莊上的?”被問者若是來自安豐、戴窯、黃皮、沙溝、中堡之類大莊子上的,便會爽爽快快地應聲而答:“安豐的。”亦或:“黃皮的。”總之,是哪塊的就說哪塊,回話蠻幹脆。如若是來自香河這樣的村子,自會打個過場:“比不上你們安豐噢,莊子碗口大,不說也罷了,蠻不好意思的。”再三追問,才會說出莊名:“香河村,舍上的。”

香河村真是小。巷子反來複去就這麼一條:碎磚鋪的,上了年歲了,早被踏得滾滑亮光的了。巷子左一彎,右一曲,彎彎曲曲,穿透整個村子。村裏人叫它龍巷。這可是有來頭的呢。聽老輩人說,香河村真龍地,靠活水,風水好著呢!是個出能人的所在。早在清朝,就有個大學士來過香河村。那可是個在朝廷裏當了官,著書立說的人物,他的《藝概》,名聞天下呢!他來香河村做什呢唦?認族。他家老祖宗的墳在香河。人家是一片真心,可滿村子的人哪個敢認?!罷了罷了,你在朝廷做事,當什麼帝師,伴君如伴虎,稍許有一點點子不小心,得罪了皇上,龍顏大怒,降下罪來,那可是要誅滅九族的。大學士族沒能認得上,還是留下手書對子一副,叫“蓬萊文章建安骨”什麼的,由村子上輩份最高的老人保管著,代代相傳。老人曉得,這族是萬萬不能認的,但人家的心不能拂掉,得讓後輩們也曉得。哪個也說不清過了多少年,這副對子傳到老人的曾孫子手上,碰上了轟轟烈烈的年代,說是“四舊”,留不得,被投進了火海。村民們自然並不怎兒舍不得,一張黃巴黃巴的破紙,弄不好惹禍全村,燒就燒了。可那個曾孫,想著自己還是個教書人,覺得對不起祖宗,咬恨丟棄了手中的書本,半路出家,開起了豆腐坊。直到若幹年後,對他孫兒提起這事,總還念念有辭:“香河村真龍地,是個出能人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