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始知蘇格已經成為我的劫。

離開大理的那個晚上我問段小其:你不是要找你的男友嗎?

段小其微抬了頭,說:許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許唯,也許的許,唯一的唯。

我開始喜歡在深夜裏拍照,外麵沒有光,裏麵也沒有,可是仍能夠看到玻璃上年輕男子的麵孔,他在鏡中冷冷看著我,我的手心裏津津滲出汗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就像我不知道在過往的歲月裏我遺失了什麼。念書,畢業,和蘇格開這個攝影工作室,然後蘇格離開,環環相扣,並沒有什麼環節遺失,可是段小其說我忘了她!

我猛地抬頭,鏡子裏的眼睛透出森森的鬼氣,看不清顏色的風從容地走過去,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柔軟的末梢,就仿佛聊齋故事裏春夜行走在草地上狐女長長的裙裾,我的臉微微有點涼,然後窗台上瑪瑙色的風鈴響了起來。不是像人撥弄那樣撥一下響一下,而是持續不斷地響起來,急促,陰森,我無故隻覺得周身一寒,然後看到玻璃上凝固的一張麵孔,低眉,疏目,正在奮筆疾書……

第47節:笑忘書(6)

“蘇格!”我脫口叫出聲來,她抬頭看我一眼,好象穿過很渺遠的時光。那支筆並沒有停下,一行一行的字就這樣蔓延開去,煙藍,像一個煙藍色的夢——我是不是在夢中?

我在忽然之間想起千餘年前的一句詩: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這是句不祥的詩,幸好我知道蘇格並沒有死,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日日都有信給我,不是嗎?

我向她伸出手去,我說:“蘇格,你還好嗎?”

她不答我的話,又低頭寫字,奇的是我竟然能看到她在寫什麼:“……我今天去了一個很高的塔,塔名千尋,讓我想起大學時候看過的動畫叫千與千尋,人總是很容易迷失自己,要找了很久,才能在燈火闌珊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影子。許唯你知道嗎,自己的影子就和記憶一樣,很容易遺失。”

我急起來,喊道:“蘇格你告訴我忘記了什麼?”

蘇格再次看了我一眼,伏身下去,寫了一個大大的“我”字。

難道她是想告訴我,我忘記了她?可是我根本沒有,我每日都在木棉樹下讀她的信,就好象她仍然在我身邊一樣。

清晨照樣去郵筒裏取信,今天的信很短,信的結尾有一個大大的“我”字,前麵是句號,後麵也是句號。

段小其在外麵大力拍我的門,她說她要幫我把丟掉的記憶找回來,她說她仍然愛著我。我問她為什麼陪我去找蘇格,她說隻有找到蘇格才能讓我死心,或者讓自己死心。她說她不能和一個永遠存活在記憶中的人搏鬥,這樣的戰爭太多慘烈,也太過絕望。

我開門,想告訴她,我已經見過蘇格了,可是我忘不掉。

門外站著兩個人,段小其,和成皓。我記憶中成皓始終是那個準備一打灰色T恤過夏的大男生,不過站在門外的那個男子穿了精致的灰色襯衫,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恍悟歲月竟然是一個瞬間的事。

成皓向我舉手搖搖手中的二鍋頭,以前我們常常在這裏一邊喝酒一邊討論怎樣才能出名,他坐在我左邊,我右邊是蘇格,蘇格也喝一點酒,但是不多,她的話也不多,眼睛總是幹淨的,就好象她不需要我們所說的那些東西,名利,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