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居室,而大備於周公、孔子,曆聖未嚐別以道名者,蓋
猶一門之內,不自標其姓氏也。至百家雜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
一則曰堯、舜之道,再則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韓退之謂“道與德為虛位”也。
夫“道與德為虛位”者,道與德之衰也。
○原道下
人之萃處也,因賓而立主之名。言之龐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諸子之紛
紛言道,而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吾道矣。道本
無吾,而人自吾之,以謂庶幾別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猶三軍之眾,
可稱我軍,對敵國而我之也;非臨敵國,三軍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藝者,聖人即
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詩》,攻且習者,不勝其入主而出奴也。
不知古人於六藝,被服如衣食,人人習之為固然,未嚐專門以名家者也。後儒但
即一經之隅曲,而終身殫竭其精力,猶恐不得一當焉,是豈古今人不相及哉?其
勢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師合一,學士所肄,非國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
耳目習而無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後儒即器求道,有師無官,事出傳聞,而非
目見,文須訓故而非質言,是以得之難也。夫六藝並重,非可止守一經也;經旨
閎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諸儒專攻一經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藝之功能,則
去聖久遠,於事固無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則必於中獨見天地之高
深,因謂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為一經之隅曲,未足窺
古人之全體也。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
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而經師先已不能無牾,傳其
學者,又複各分其門戶,不啻儒墨之辨焉;則因賓定主,而又有主中之賓,因非
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文字之
用,為治為察,古人未嚐取以為著述也。以文字為著述,起於官師之分職,治教
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無言。”欲無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
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後世載筆之士,作為文章,將以信今而傳後,其亦尚
念欲無言之旨,與夫不得已之情,庶幾哉言出於我,而所以為言,初非由我也。
夫道備於六經,義蘊之匿於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
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
立言,立言與立功相準。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鬱而後從而宣之,有所
弊而後從而救之,而非徒誇聲音采色,以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來,
智以藏往。”知來,陽也。藏往,陰也。一陰一陽,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
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
言理而事以範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遷、固之史,董、韓之文,庶
幾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辭,其人不足道已。即為高論者,
以謂文貴明道,何取聲情色采以為愉悅,亦非知道之言也。夫無為之治而奏薰風,
靈台之功而樂鍾鼓,以及彈琴遇文,風雩言誌,則帝王致治,賢聖功修,未嚐無
悅目娛心之適;而謂文章之用,必無詠歎抑揚之致哉?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蓋夫子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未嚐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與天
道,不可得聞;而曰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也。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不明著此
性與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禮能言,殷禮能言,皆曰“無徵不信”。則
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空言,以為明道也。曾子真積力久,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