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段(1 / 2)

兒,抱住頭,用悲慘的語調說:

“是的,名譽要緊!真該死,當初我就不該起意到這個巴比倫①來!親愛的,”他對醫生說,“您蔑視我吧:我賭輸了!借給我五百盧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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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巴比倫王國首都。借喻混亂的城市,典出《舊約·創世紀》。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出五百盧布,默默地把錢交給他的朋友。那一位因為羞愧、憤怒依然滿臉通紅,沒頭沒腦地賭了一個毫無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鍾頭他回來了,他倒在圈椅裏,大聲歎一口氣,說:

“名譽總算保住了!我們走吧,我的朋友!在這個該死的城市裏我連一分鍾都不願意多待。到處都是騙子!奧地利奸細!”

當兩位朋友回到他們的城市,那已經是十一月,滿街都是厚厚的積雪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已由霍博托夫醫生接替,不過他還住在原來的房子裏,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後騰出醫院的寓所。他稱之為廚娘的那個醜女人已經住到一間廂房裏。

城裏又散布著醫院的流言蜚語,傳說那個醜女人跟事務長吵架鬧翻,還說事務長好像向她下跪求饒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郵政局長畏畏縮縮地對他說,“原諒我提個不禮貌的問題:您手裏有多少積蓄?”

安德烈·葉菲梅奇默默地數完錢,說。

“八十六個盧布。”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不懂醫生的話,不好意思地說,“我問的是您手裏總共有多少存款?”

“我剛才對您說過了:八十六個盧布……此外再沒有錢了。”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向來認為醫生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懷疑他手裏少說也有兩萬積蓄。現在當他得知安德烈·葉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無著,不知怎麼他忽然傷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葉菲梅奇後來住到小市民別洛娃家的一棟有三扇窗的小房子裏。房子隻有三間屋,外加一個廚房。窗子臨街的兩個房間由醫生占用,達留什卡、女房東和她的三個孩子都擠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裏住。有時女主人的情夫來過夜,這個醉醺醺的漢子整夜吵鬧,嚇得孩子們和達留什卡膽戰心驚。他一來就坐到廚房裏,開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別扭。醫生出於憐憫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們帶進自己房裏,讓他們睡在地板上,他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

他照例八點鍾起床,喝完茶便坐下來閱讀舊書和舊雜誌。他已經沒錢買新書了。也許是書舊了,也許是環境變了,總之讀書不再引起他極大的興趣,而且很快就使他疲倦了。為了不虛度光陰,他把舊書編出詳細目錄,再把小小的書目標簽貼到書脊上,這件機械的瑣碎的工作他倒覺得比讀書更有趣。單調而煩瑣的工作不知不覺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現在他萬事不想,這一來時間便過得飛快。他甚至到廚房裏坐下,幫達留什卡削土豆,在養麥粒中撿小石子他也覺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牆跟站住,眯細眼睛,聽唱詩班唱詩,想起父親,想起母親,想起大學生活,想起各種宗教。他的內心感到平靜而憂傷,離開教堂的時候,總惋惜禮拜儀式結束得大快了。

他曾兩次去醫院看望伊凡·德米特裏,想再跟他談一談。但是那兩次伊凡·德米特裏都異常激憤、惱火。他要求醫生不再來打擾他,因為他早已厭惡空談了。他說,他受盡了苦難,為此他向那些該詛咒的無恥小人隻求一種獎賞--單獨囚禁。難道連這一點他也要遭到拒絕嗎?當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別、祝他晚安時,兩次他都粗魯地回答說:

“見鬼去!”

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道他該不該去第三次。其實他心裏是想去的。

往日吃完午飯,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沉思默想,現在整個下午直到喝晚茶這段時間裏,他一直麵對著牆躺在沙發上,完全陷於無法擺脫的種種世俗的考慮中。他感到屈辱,因為他工作了二十多年,既沒有領到養老金,也沒有領到一次性補助。誠然,他工作得不算勤快,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員,不論工作勤快與否,都是能領養老金的。當今社會的公道正在於官品、勳章、養老金都不是按道德品質和工作才幹獎賞的,而是按職務發放的,並不管工作得怎麼樣,為什麼唯獨他要成為例外呢?他現在是身無分文了。他都不好意思走過小鋪,不好意思看一眼老板娘。他已經欠下三十二盧布的啤酒錢,也欠著小市民別洛娃的房租。達留什卡偷偷變賣舊衣服和舊書,向女房東撤謊,說醫生很快會領到一大筆錢。

他也生自己的氣,不該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積蓄的一千盧布。有這一千盧布現在能派多少用場啊!他又抱怨有人總來打擾他。霍博托夫自認為有責任不時來探訪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頭胖臉,他那種粗俗的故作寬容的口氣,連他嘴裏的“同事”,連他那雙高統靴子,無不讓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了討厭。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認為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責任,而且自以為治病有方。他每一次來總帶一瓶溴化鉀和幾顆大黃①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