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段(1 / 3)

沒有忘記的故事,就都在一碗清水中清楚而又完整地出現了——老人雖老而易碎卻仍然堅持,那孩子雖小而軟弱卻有著天真的聲音和勇氣,少年雖然獨行在荒山之中卻有著不肯放棄的盼望;三個小小的人物說出了整個國家對這一場戰亂的態度,說出了中國人在怎樣的環境裏也能生存、也要生存。你說,這樣的筆,這樣的功力怎能不令人肅然起敬,屏息懾服呢?

這篇"山裏山外"中還有一段:"——說到這裏,平靜的山裏忽然起了一陣風,隻覺遠處的竹林起起伏伏,近處的樹木雨打海潮一般響,驚起多少大鳥小鳥從竹叢裏從林梢間衝出來盤旋飛翔。好象滿山都有聲音催我們趕路。就在這時候,眼前驀地一暗,升起一股襲人的陰氣,原來是山高太陽低,山峰遮住斜日,盡管遠處還明亮如鏡,暮色卻早一步到了山腰。虞歌說:''走吧,款晚先投宿。''我問今夜宿在哪裏,她伸手向前一指,遠處林梢掛著一匹灰白色的羅紗,我知道那是炊煙。"

整段文字就是一整幅深深淺淺有風聲也有日影的畫麵,深的地方不能再加一筆,淺的地方也不能再減一分。抗戰到今天作者提筆的時候中間已經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以前一個荒山中的夕暮刻在少年的心上,竟然可以刻得那樣深、那樣清晰又那樣動人。

我想,除了是因為"當時年少"和"今日的功力"之外,恐怕還是因為有著那一顆象金子一樣的心的緣故吧。

當然,如果隻是讚歎作者寫景寫情的功力,這個世界上寫得好的人有那麼多,我們隻需要靜默領受,含著感激的心去閱讀就可以了。

但是看"山裏山外"卻一直有著一種非要說出來不可的感動。和朋友交換讀後心得的時候也是這樣,搶著要說話,搶著要說自己最喜歡是那一段和那一段,還有那一段。

我喜歡作者寫他書中的那個號長:"——中等身材,鼓著個圓圓的肚子,顯得很矮;眼球上總是纏著血絲,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吹號把微血管吹漲了。這副模樣,穿上軍服也顯不出威武,更何況他的風紀扣多半敞開,他的皮帶多半掛在肚皮上,他在操場裏出現的時候,皮帶上又多半掛著一支鬧鍾,每走一步,那支鬧鍾就重重的拍打他的大腿,鬧鍾的打的打指揮他,他就打打的時指揮我們。"

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號兵有著一個願望,想在這一千多個流離失所的"小鬼"裏找一個徒弟來傳他師父江南號聖一門的香火,學生們讓他失望了,他也隻好歎口氣說:"唉,年頭不同了,現在的年輕人不學這一行了。"

但是,等到前來挑戰的年輕號兵心服口服向他跪倒求他收留的時候,他卻又堅決推辭了,學生不明白為什麼,倒是炊事班長了解他:"號長那裏是想徒弟?他是想兒子;再說也不是想兒子,他是想老婆!"

這樣一個寂寞的人幾乎可以如願收到一個徒弟的時候又狠不下心來。原來可以在災民中買到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但是在該談的都談過了,隻等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時候卻又被骨肉分離的慘況改變了心意。

因此,號長是一個隻能頂著老天安排好的路往前認命地走著的中國人,因此,在中秋的夜裏,他用號音來安慰遊子的時候,心情其實也是和遊子一樣的——"心裏哀也不是,樂也不是,隻是在冷清裏想一種溫柔,在現實裏想一陣茫然。"

坐在月色裏,坐在清光注滿大氣,流瀉漫山遍野的月色裏,遊子渴望著遙不可及的親情。"月亮偏西了,月光引起的惆悵,引起的想象,形成一到重擔,壓得我們永遠坐在那裏,不能起身。我們甚至連改變姿勢的氣力也沒有。月神把我們點成了化石,一種會流淚的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