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說好是這天晚上取消晚點名,不吹熄燈號的。
但是,"就在這近乎麻木和自棄的時候,號聲響了,老號長似乎沒有睡。今夜,他似乎掛念我們。他似乎把教官宣布暫時廢止的熄燈號斷然恢複了。他要提醒我們夜深了。他要催我們上床,勸我們珍重。今夜的熄燈號比平時低沉一些,比平時緩慢柔和。號音象暖流一樣衝刷我,由我的頭頂沿著脖子灌下,使我全身酥|麻。我沒有動,別人也沒有。可是號角繼續在吹,吹了一遍再吹一遍。他不喚回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知覺,誓不罷休。他用即生即滅的號音和萬古千秋的月魄競爭。一遍又一遍,他吹出那有厚度的聲音,有磁力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號聲音綜合了簫的聲音,琴的聲音,母親的聲音,愛人的聲音。
一遍又一遍,他簡直要把月光吹熄。
一遍又一遍,他終於把一塊塊化石吹醒。"
每次讀到這裏,都不自禁地會落淚。我想,王鼎鈞已深愛著這一個不平凡的小人物,所以,在全書的最後一段,在好漂亮的火把前,在跳動的火光裏,在同學終於和解了的歡呼之中,在巍峨的鐵教官出現的時候,他也讓號長重新拿起那一把軍號來。
"終於驚醒了號長,他從閣樓裏爬出來,做遊行隊伍的開路先鋒。他以退休之身,披甲再起,反複吹奏一支進行曲,依然嘹亮,依然雄壯,依然如來自天上,依然如九泉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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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山裏山外"這本書的第一頁,在目次之前,就寫好了八個大字:
"本書人物均係虛構"
我想,初看這八個字的意思,好象作者是希望我們把這一本書當作小說來看,最好是不要深究。
但是,把全書都看完了以後,再回頭來看這八個字的時候,我卻覺得這八個字還有還有沒有說完的話,沒有說完的意思。
那個意思就是說:本書人物都是虛構的,但是其中每一個人所代表的生今卻都是有血有肉,再真實也沒有的。本書中有些情節也許是虛構的,但是在這些情節之後的故事卻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的也都沒忘記過的。
書裏麵每一個人都在,每一個人都有他特有的聲音,特有的形象和特有的舉動。
請先看這一個:
"——我看見那戴著白手套的手。看見黃呢軍服上快刀裁過似的棱折。看見斜陽的光線在他黑色的靴筒上彈跳。看見他好象從錢幣上走下來的側影。……我看見了他的高大,等他轉過身來站在台口,我又看見他的寬闊。那個站在他身後一角的分校長就是膨脹三倍也趕不上。他是穿上衣服的一塊岩石,而分校長是披上衣服的一棵竹。"
這是總校長。
請再看這一個:
"——不料進來的是個女同學,高個子,臉膛黑裏透紅,顴骨油亮,她是誰?好象見她打過女籃的前鋒,名字不知道。"
她就是有勇氣有膽識的顧蘭。
還有死用功的申包胥,愛做大哥的何潮高,美麗的有著一嘴好看的白牙的虞歌,喜歡一路走一路畫的菊秋,從無戲言而又象謫仙一樣的音樂老師,還有憤憤不平的佟克強,這些書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可能是虛構的。
可是,那些沒有名字的人物充塞在書中的每一個角落,雖然也許隻出現一兩次,有時候甚至隻用兩三行就交待了他們的一生,我們卻絕不能相信他們也是虛構的了。
讓我們看這一段:
"廟門之外,風正撫弄遍地帶芒的麥穗。風也拂過我洗過烤熱過的毛孔,特別輕柔。在春風是我看見一隊人、一個奇特的隊伍走來,人與人之間連著繩子,四條平行的繩子穿過他們的身體,遠遠看去,這些人好象扶著纜索小心翼翼的通過危橋。他們的目標也是這座樓。等到距離近了,才知道這些瘦弱、疲憊的人,被人家用長長的繩子結成一串,組成一條多肢的爬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