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關於《謝雨的大學》的8條筆記(1 / 3)

附錄 :關於《謝雨的大學》的8條筆記

鍾求是

1?郾 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大三學生。暑假裏,一位來北京旅遊的南方小夥子走進了我們的寢室。他是我一位同室的中學同學,矮個子短頭發,沒有一點藝術家的派頭,卻攜著一把吉他。每天傍晚,他坐在床鋪上,邊彈邊唱一些憂傷的歌曲。這些歌曲中,蘇聯歌曲《小路》比較好聽。歌兒唱的是戰爭和愛情,這兩者正是我當時所渴望的,於是那歌聲連同場景固定在了我的記憶裏。許多年過去了,當我開始想寫一個關於大學生活的小說時,《小路》在憶鄉裏突然蘇醒了。我忘記了那位小夥子的麵目,也忘記了歌曲的旋律,但那個憂傷的情景清晰起來。記憶告訴我,我應該寫一個女大學生和戰爭的故事。

2?郾 有一次出差外地,我靠在床上無聊而頑強地看著電視。夜深了,我不停地調著頻道,終於遇上了一台文藝晚會。幾個平淡的節目過場之後,一位叫樸樹的歌手走了出來。他穿著舊軍裝,挎著吉他,無序的頭發襯著憂鬱的臉。他唱的是《白樺林》: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但熟悉的氣息像老朋友一樣向我走來。同樣的感觸似乎跨過了時間的橋。我一下子明白,這支傷感的旋律正是我所需要的,它為我即將起筆的小說定了調子。

3?郾 在小說寫作的時間段裏,我每天都要聽上幾遍《白樺林》。白天的俗務和傍晚的家務往往破壞我的心境,將我擠入煩躁的角落。這時讓《白樺林》的旋律響起,我就會安靜地回到大學年代,並找到正確的敘述方向。如果敘述在行進過程中遇到阻礙,那麼走進白樺林裏逗留片刻,出來的時候又會獲得新的力量。

4?郾 這篇小說與我在生活中聽到的兩則小故事有關。兩則故事隻有寥寥數語,卻演化為骨幹情節一前一後撐起了小說的框架,成為敘述的出發地和抵達點。這種親曆再度證明了以往的經驗:生活是最強大的構思者。

5?郾 在小說的結尾處我設置了尋找謝雨的“圈套”。這個結尾引來了讀者對謝雨下落的關心。一位江蘇昆山的讀者經過輾轉終於將電話打進我家裏,他興衝衝地說能夠提供找到謝雨的線索。當我告訴那隻是小說情節時,他有些尷尬和難過。事後想想,最難過的應該是我自己,因為我是以不負責任的方式讓謝雨逃離了自己的視線,也逃離了讀者的視線。當人們要追上謝雨跟她打一聲招呼的時候,她卻不見了。這樣一想,打聽謝雨的去向就變得重要起來,同時也說明我願意步入自己設置的圈套。

6?郾 現在我知道,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我會不停地尋找謝雨。我經常會在寂靜的黑夜裏呆上一會兒,細細回想謝雨的下落。我堅信找到謝雨也就找到了年輕時代的其他許多東西,這些東西是我曾經擁有又曾經丟失的。

7?郾 一個春濃氣爽的夜晚,我和兩位文兄坐在一露天茶座裏閑話。我們聊到了餘華的一句話:一個人的記憶在少年時已經確立,以後的生活不過是對這種記憶的修修補補(大意)。在我看來,餘華的這個判斷有著可靠的經驗。大學生活對我來說是如此的重要,它規定了我對世界感知的方式和軌道。大學經曆同先前的小鎮生活加起來,構成了我一生的基礎記憶,以後的生活仿佛隻是對少年情感的一次次證明。正因為如此,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那麼多年,仍然有一種客居的感覺,而少時的記憶常常在現時的生活裏突圍而出。

8?郾 我知道這不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它的欠缺像溪流裏的卵石那樣明顯,可以讓人們站在岸邊數數點點。但更為重要的是,這部小說能夠將我帶回憂傷而溫暖的往日時光。我寫作這部小說的過程,就像是從眼下喧鬧的城市啟程,踏上了回故鄉之路。

(鍾求是的中篇小說《謝雨的大學》首發於《時代文學》,隨後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2003年5期轉載。)

洞孔裏的小鎮

鍾求是

我出生在一個叫昆陽的小鎮。我在那裏生活了十六年,然後出門求學、工作成家。現在,因為有了高速公路,我呆的城市離家鄉小鎮已變得很近。如果回去,坐一個小時的車子便到站了。走下車子,你會看見這是個鮮亮而喧嘩的鎮子。街道是新的,樓房是新的,人也是新的。但我知道,這個鎮子已不屬於我。它不再是我稱之為故鄉的鎮子。

我的鎮子現在隻存在於我的腦子裏。它帶點兒舊色,帶點兒苦難,帶點兒樸拙,像一張黑白老照片。在這張老照片中,圖景是那麼的清晰:一條河穿過鎮子,水波裏浮動著孩子們嬉水的腦袋;人民廣場旁邊是電影院,破舊但讓人向往;在青磚街道上,行走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臉上長滿麻子的背屍工、經常駐足說個不停的挑夫、專演樣板戲的京劇演員等等。許多年過去了,這些河水、電影院和各種人物在我記憶裏複活過來,它們帶著旺盛的精力,開始生長出親切的細節和氣味,進入了我的小說世界。

現在我明白,故鄉是可以攜帶的。因為攜帶著,離鄉者就永遠無法離開故鄉了。同時我明白,兒時的故鄉記憶是基礎性的,它左右著一個人一生的思考方向。對寫作者來說,它是精神紮根的地方,是想象的出發地。

正因為這樣,我從童年記憶出發,寫下了一組以小鎮為背景的小說。《未完成的夏天》是其中的一個中篇。

在這篇小說裏,我對被侵害姑娘大真的心理曆程進行了跟蹤。我發現,她的悲劇命運是注定的,無可避讓的。在這起本來不算太大的事件中,她要對付的不僅是家人、鄰居和男友,她還要對付成千上萬的人,或者說要對付整整一個鎮子。所以我認為,這是關於一位年輕女子用生命去抵抗一個時代的故事。由於她一個人在作戰,由於她力量過於單薄,其勝負結局是不言而喻的。

在此小說中,我還試圖說明這樣一個道理:在那個暗淡的年代,即使是一個最醜陋卑賤的人,仍然可以保持對美的向往。一個整天與屍體打交道的老頭兒,內心一定很僵硬很灰暗,但不一定是枯死的。他需要的是一根製造亮光的火柴。年輕女子的美麗胴體便如一束強勁亮光打在他的暮色世界裏,他的內心被攪動了,有了一些漣漪。此時,他的感受與生理欲望無關,但顯然沾上了恥辱的成分。於是,他一邊要接受肉體和精神的懲罰,一邊還得掙脫出來,去維護那道將要熄滅的亮光。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人物。

另需一提的是,該小說交給《當代》後,我還想找一個更好的題目。我琢磨了一串題目存在手機裏,其中排在首位的是“洞孔裏的小鎮”。與此同時,我的一位好友看過小說後,幫著起了個題目也叫“洞孔裏的小鎮”,竟一字不差。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個有意味的組詞。後來《當代》刊發時,經考慮還是用了原定的題目。現在,我取此現成的組詞,用做這篇創作談的題目。

故鄉的維度

鍾求是

我的故鄉在五十公裏外的一個小鎮。二十年前,需要費用半天才能抵達小鎮。十年前,需要兩三個小時。現在,因為有了高速公路,隻用一個小時就夠了。你若坐在車上想事情,一個問題還沒想透,車子已經到站了。走下車子,你會看見這是個喧嘩而新鮮的鎮子。街道是新的,樓房是新的,人也是新的。但我知道,這個鎮子已不屬於我。它不是我稱之為故鄉的鎮子。

我的鎮子現在隻存在於我的腦子裏。它帶點兒舊色,帶點兒苦難,帶點兒樸拙,像一張老照片。在這張老照片中,圖景是那麼的清晰:南門有一道長坡,坡上有一座通福門。北門有一個輪船碼頭,站在碼頭上,可以看見河中有一座房子,輪船常常鳴著汽笛從房子後麵出現。西門則有一條狹小的河,河邊是長長的石板路,每天上午,我背著書包在這條石板路上晃悠,慢慢走向一所叫城西小學的地方。許多年過去了,這些小路、河水、石橋在我記憶裏蘇醒並活動起來,它們帶著生命的蓬勃,開始生長出親切的細節和氣味,進入了我的小說世界。

現在我知道,故鄉是可以攜帶的。因為攜帶著,離鄉者就永遠無法離開故鄉了。我認同這樣的表達:故鄉不僅是地理學上的一處場所,更是精神學上的一個空間。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它是精神紮根的地方,是展開想象時一個重要的維度。

這樣的經驗也適用於我對北京的感情上。在魯院學習期間,為了看一眼大學母校,我獨自到北京西郊走了一趟。從動物園至中關村,道路中間塞滿焦急的小車和公交車,道路兩旁布滿氣派的商場和廣告牌,手拎購物袋的人們在人行道上來來往往。它再不是二十年前我讀書時的那個樣子了。在我的記憶裏,這裏是一條柏油土路,路的兩旁挺著筆直的白楊樹,白楊樹下走著胸佩校徽的學子,風一吹,頭上的樹葉嘩嘩的響。相同的地方,不同的場景。我覺得,我更喜歡以前的那個場景。那是屬於我的北京西郊,那是能夠催生出《謝雨的大學》這樣文字的地方。

對寫作者來說,故鄉其實隻是一個想象的存在,它可以是整個中國或者一個大城市,也可以是一個小鎮或者村莊。重要的是,它必須與眼下繁華而喧鬧的世界區別開來。它應該是鎮定的、苦難的、溫馨的,有著抵抗世俗的力量和品格。這樣的故鄉,必定成為寫作者思考的出發地,想象的策源地。它有足夠的營養喂大寫作者的精神世界,使寫作者的內心長出最有勁、最鮮潤的枝葉。

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們可以看到那些偉大的作家,似乎一輩子都在寫自己的故鄉。魯迅寫了魯鎮,沈從文寫了湘西邊城,馬爾克斯寫了馬孔多,福克納寫了郵票大的一塊地方。故鄉給了他們一片盛產想象的土地,然後他們搭建了一個屬於大家的故鄉。

寫作是一種逃離

鍾求是

大學畢業後的許多年,我一直在政府機關上班,做著對外聯絡的事兒。在這種正兒八經的單位呆著,平時比較嚴肅,說的都是挺沒意思的公共話語,明顯的假,時間一長,就沒有了自我。但按照常理,我將依著這條路徑走下去,好歹混個一官半職。周圍的人都認為,我正走著一條不錯的道兒。

後來一起死亡事件改變了我的想法。在一個冬天,我的一位朋友夜行在匈牙利中部的公路上,由於路滑,他的車子不小心陷在路旁的雪堆裏。當他下車察看時,另一輛打滑的車向他撞來,將他抬到空中,又摔下來。半小時後,他死在附近的一家醫院裏。幾天後,我和他的家人來到這家醫院的太平間,一位搬屍工將他的屍體從一個大抽屜裏拉出來,揭開白布,露出一張蒼白而消瘦的臉。在那一刻,我的腦子有些恍惚。我弄不懂一個人怎麼可以死在萬裏之外的一個毫不相幹的一家小醫院裏;我猜不透對某個生命來說,死亡到底有著怎樣的秩序和命定。我突然想,相對於死亡這個大歸屬,自己整天做的說的是多麼無聊呀。過了不久,我決定逃離所謂的仕途正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喜歡的事就是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