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關於《謝雨的大學》的8條筆記(2 / 3)

真的去搞寫作,我還得接受另一種力量的擠壓。我生活在溫州,中國經濟活動最活躍的地方。在這裏,成千上萬的人都在拚命賺錢,賺不到錢絕對被認為是不成器或沒出息的體現。要從這樣的主流價值觀中遊離出來是很難的。我有時參加中學同學的聚會,大家坐下來,總是先揀出生意的事情說來說去。說完了生意,又聊些女人的話題。聊完了女人,才想起我來。他們說,你大學學的經濟,怎麼不去賺錢呀?我說不是不去賺錢,是不會賺錢。他們說你別謙虛了,寫字也能賺錢的。我趕緊說了每千字的稿酬。他們就笑起來,說咱們喝酒咱們喝酒。我知道他們是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了。

此類體驗所遇不少。我在原單位曾掌著一輛小車,每天上下班開來開去,挺自在的。後來換到文聯上班,自然沒了此種便宜,隻好每天興衝衝的去趕公共汽車。有時等車,會候著幾個路過熟人。他們跟我招呼的時候,眼裏會露出疑惑來。他們一定在想,這人怎麼回事,越活越回去了。近年車價下調,私家車劇增,我也想著弄一輛,給自己壯壯色。回家跟夫人算了幾回,左右挪騰擠不出這筆錢來,隻好決定明年再議。其實溫州人並不都有錢,隻是外界覺得你應該有錢。有時與外地的文友相遇,他們一般都會提起溫州人有錢。我說我僅是披著溫州人的外衣而已。他們就感歎道,在溫州搞寫作的一定屬於另類。我心想我哪裏是另類,我不過是在官場上看不到前景,又沒學會賺錢,隻好逃出來罷了。

今年上半年,我有幸參加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的學習。學習期間,同學們討論了許多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如何處理文學與市場的關係。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取向及其理由,很難說對或不對。作為我,不會刻意擺出清高的酸樣,拒絕來自市場的機會,但我肯定不會主動向市場靠攏,尤其不會去搞那些宣傳文學和消費文學,用淺俗的東西去取悅市場,因為這些淺俗的東西湊在一起,又變成了一種普遍的公共現實,在此發出的聲音其實也是一種公共話語。我不能從一種公共話語裏逃出來,又掉入另一種失去自我的公共話語。如果這樣步入市場,我還不如當初下海去做一個小老板,那樣的賺錢機會也許會更多。我想,這也是一種逃離的態度。當然,我這種說法與純文學如何去獲得大眾的承認無關,那是另一回事。

在魯院學習期間,我還發現或證實了兩個不好的現象:一是在某種程度上,當下的中國文學其實是幾個評論家和編輯的文學,當代文學史是由幾個取得話語霸權的評論家和編輯來確定的,於是不少寫作者整天忙著揣摩這些評論家和編輯的口味,帶著討好的麵目向他們靠攏。我不能否認評論家和編輯家引領中國文學的作用,但如果寫作者們都攜著功利目的使勁去擠入某些圈子,以獲取更多的走紅機會,這顯然是不好的景象,更何況我們的評論家和編輯們經常被人情因素和市場因素所牽引,向外界發出不是心裏話的文學看法。二是一些寫作者丟失了自己的想象能力,專門向國外小說或影碟套取故事結構,改頭換麵製作成自己的作品。開始是借用經典作家的經典作品,現在則刻意尋找冷僻的作品。事實上,這種所謂的借鑒確實給寫作者帶來了現實的好處,這種好處又助長了此風,而許多人都這樣去做時,就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時尚。麵對這些現象,我很沮喪。與一些同學聊起,大家感慨了一下,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沒到所謂高尚的份上,但我也知道自己缺乏追趕這些潮流的能力。所以想來想去,還是采取走開的辦法。這當然也是一種逃離的態度。

細想一下,自己還真是那種脫離中心的邊緣化性格。往小的說,如果找出集體照片,我一般會站在旁邊的位置;如果幾個人合夥散步,我一般也走在最旁側。往大的說,當碰到各種現實主流時,我會顯得底氣不足,隻好退步離開。所幸的是我選擇了寫作,寫作幫助了我的逃離。在這裏,寫作仍是讓人變得軟弱的東西,可當我在現實中越來越軟弱時,我就去指望自己在小說寫作中稍稍勇猛一些。

2004年10月

荒誕和抒情

林斤瀾

鍾求是筆下的女大學生,忽因南方有戰爭,一個戰鬥英雄要見她一麵。她“差點沒想起”這英雄是“老家的鄰居男孩”。以後是愛情,以後是強奸,以後是上著學生孩子,在集體宿舍裏養活私生子……這些本不現實的事,都因略施小計成了“存在”。

小計如走過場,敘述中都不承想掩蓋荒誕。

當年男孩,今日英雄說“把英雄給做了”,這語言是什麼滋味?

前人有言,“沒有點兒荒誕,沒有小說。”要是換換說法:“沒有虛構,沒有小說。”“沒有想像,沒有小說。”那容易接受得多,前人偏說作荒誕。

荒誕,與荒唐同姓,與怪誕齊名。可又屬有舉世公認的名篇,比如外國的卡夫卡人變甲蟲,中國老先生蒲鬆齡,早就玩兒投胎蛐蛐兒了。

卡夫卡人變甲蟲的荒誕,始終籠罩全篇。荒誕籠罩之下,又處處寫實,不但視覺聽覺,還拉上觸覺嗅覺,讓細枝末節誠實又實誠。仿佛荒誕是拎起來,寫實是托住。

拎起來是升華,托住的憑實力。升華與實力,都是寫作手藝裏的重要手段。這兩位的情投意合,又會別開生麵。啊,老天爺。

荒誕的對麵,論境界,可以是抒情。這麼結合起來又如何?蒲老先生試了試。苛政、惡俗、家破、人亡,沉甸甸、重墜墜、現實實、實質質。不想小兒的亡魂,飛投蛐蛐。一鳴驚人,再鳴大捷。一鼓作氣,再鼓龍廷。這飛揚升華的氣概,得到曆代讀者的共鳴,仿佛長年壓抑民族的心聲。

荒誕籠罩,現實鋪墊,抒情升華,遂成重要著作。

回頭請看咱們的女大學生,荒誕開篇,跟蹤來的還是荒誕。英雄、強奸、懷胎、偷養……每個荒誕發展下來,女大學生就會出現一種自覺,扭轉了方向。這自覺看著像是本性,也就是人性吧。人性裏善的一麵,善裏麵高層次的情操,寫作行業裏又叫做抒情。

女大學生離開大學,整個故事結束。後邊卻又綴上一段,明叫“附錄”。作者鍾求是自己站出來,接受“讀者周報”伍中的采訪。敘述二十年後,回到江南水鄉。古舊小鎮。深巷冷雨。一個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苦守巷中唯一雜貨店,唯有凝視玻璃窗戶走神,窗外唯有雨絲紛紛……

這是“附錄”。但討論寫作,還得算是尾聲。用老詞兒來說還得歸入“渡尾”,以抒情手段引渡讀者,走向人生哲理。這女大學生的命運,如絲絲入扣,走向哲理途中,猶隱隱心痛。

點評到此,可告結束。

不過明擺著古鎮冷巷,雨絲淚眼……好像在哪裏見過,好像屢屢看見,好像有人一見敗興,可是多數讀者屢見屢感動。這一種感動又叫做感傷。有時候還加上主義,感傷主義是抒情手段中一大宗。大宗意味著大路貨,怎麼又有那麼多讀者屢見屢受感動……

感動就好,點評到此,更可結束。

無奈文藝欣賞裏,“百看不厭”,把玩不休”,大俗也罷,大雅也罷,說不定湊巧撞著個雅俗共賞的真生活。茲事體大,點評不能伺候。那“把玩無厭”的物事,麵目何止萬千。萬千麵目中有沒有一二共同名色,好比精致……

行了行了,你就是個“把”不住的,又挑出個話頭。什麼叫精致?怎麼才精致?鍾求是與伍中的談話中,沒有提起這些囉嗦。伍中若問,鍾求是也許會說:吹吧,作者想也沒有想到。伍中若固執:人心隔肚皮,作者讀者本該各想各的,要是湊巧碰到了呢。鍾求是說:我的最後兩句話,不是“突然給我一個電話,我會很高興的”嘛。

大學生活的另一種解讀

王 劍

大學生活是十分令人難忘的一段經曆。隨著時光的推移和淘洗,曾經的人或事總如閃光的貝殼在記憶的屏幕上跳躍。鍾求是的中篇小說《謝雨的大學》(《小說選刊》2003年第5期)正是在讀者的這樣一種留戀中,實現了對20年前大學時代的閃回敘述,讓人們在謝雨傳奇故事的反複品味中,領略了英雄情結彌漫下的大學校園的另一麵。

謝雨是南方某鎮來北京求學的女孩子,她原本有著屬於自己的美好生活。然而一個比她小三四歲的當兵的男孩周北極,不容商量地闖進了她的世界,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

周北極一直暗戀著謝雨,當他在前方打仗負了重傷生命垂危時,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想見見謝雨。於是謝雨在無形的壓力之下開始了與周北極無奈的結交。結交的悲劇結果是周北極因悔過而在戰場上英勇獻身,而謝雨則帶著一個叫天天的孩子離開了再有一學期就要畢業的大學校園。

應該說,《謝雨的大學》是一篇很軟的小說。鍾求是曾說:“不管是什麼,首先應該回歸到人。不然,所謂的英雄,就會被放大變形,成為政治的調味品。而品嚐這種調味品的人,往往會進入迷惘甚至悲劇的通道。”而這篇小說的動人之處正在於它剝去了周北極作為英雄的硬的外殼,露出了人性的鮮活和質樸。他的以生命作抵押的單戀,他的不顧一切的愛的燃燒,他對謝雨的野性侵擾和占領,都像江南水鄉井台邊嘩嘩澆灑的涼水,清新之中透著沁人肌膚的真實。

同時,《謝雨的大學》又是一篇很硬的小說。硬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氣,不期然地把女大學生謝雨傷害了。謝雨是被童年的那點模糊記憶和整個激情年代裹挾起來的,她隻能一邊舔著洇血的傷口,一邊節節敗退。她無望的心靈掙紮,她自虐式的報複,她再三猶疑的決定,她在迷惘和痛苦中慢慢蘇醒的母愛,就像結成密網的蛛絲,將她密密實實地裹進了無邊際的無奈與人生的遺憾之中。

謝雨是可憐的。她如一隻蠶蛹,不可能在英雄的陰影中突圍而出。相反,周北極的死則成為一隻無法調節的天平,不僅改變了傷害的結果,還使謝雨在觀念上做著超我的讓步。

鍾求是用現代的眼光,完成了對20年前大學生活甚至是一個英雄時代的觀照和複原。他在對80年代大學生的人生追求、價值定位和激情進行鋪排解讀時,其人文主義的意圖和效果是明顯的。隻是這種努力進行以謝雨的退出為代價,多少有點殘忍和不公。

鍾求是:間諜與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