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五談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節選)(1 / 3)

毛澤東五談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節選)

崔建飛

一、當代文學史中的一個特殊現象

毛澤東一生愛讀、愛談文學,他的文學鑒賞和文學創作的水準也很高。但細心的觀察者會發現,毛澤東鮮少談到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小說作品。特別是短篇小說,除了對王蒙的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大加談論之外,我們還沒發現毛澤東在重要會議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公開評說其他任何一篇當代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有,如姚雪垠的《李自成》,還談過他的散文《惠泉吃茶記》①;散文詩歌有,如流沙河的《草木篇》②;但也不及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談得那樣多。毛澤東談中國文學,給人大致的印象是:古典小說中,他談得比較多的是曹雪芹的《紅樓夢》,其次有《西遊記》、《三國演義》等;現代小說中,他談得比較多的是魯迅,談到過《阿Q正傳》等,談他的雜文、舊體詩更多一些,當然還有全麵的評價;① 而當代小說中,毛澤東談得比較多的,則是王蒙和他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了。談曹雪芹,是在作家蓋棺之後。魯迅的情形也差不多。而毛澤東談王蒙的時候,王蒙才22歲,發表作品尚不到8萬字,是毛澤東時代一個副處級基層團幹部,一位剛露尖尖角的青年作家。而如今,王蒙已盛名遐邇,年逾古稀,發表作品1000餘萬字了。

毛澤東對王蒙和他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不是一般地談,而是大加評說,這麼說的根據有五:一是談的次數比較多,據筆者目前掌握的材料,他先後談了至少五次。二是談的非常密集,這五次談論的時間,集中在1957年2月至1957年4月的兩個月時間內。三是談得語氣很重,頗動感情,有一次還對小說的修改者、《人民文學》副主編秦兆陽“大為震怒”。四、不是就事論事、就文藝作品談文藝作品,而是把它與重大政治舉措和重大文藝方針結合起來談。五是談論的場合有的規格相當之高,甚為鄭重,譬如2月份的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譬如3月份的全國宣傳工作會議,這兩個會議都因其重要性而載入了中國共產黨史冊。②

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是這樣一個當代文學的特殊現象,不由得引起我們的關注。它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毛澤東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場合多次談論它的?都談了些什麼?毛澤東為什麼對它情有獨鍾?這情有獨鍾說明了什麼?為什麼這一現象發生在王蒙身上?讓我們試著搞清它。

二、關於王蒙和《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

毛澤東在談王蒙的小說之前,並不知道王蒙為何許人。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說:“我跟王蒙又不是兒女親家,我為什麼要保護他?”毛澤東在主席台上問:“(王蒙)是共青團員嗎?”有人答:“是黨員。”其時王蒙剛剛登上文壇,知道他生平情況的人還不太多。

王蒙1934年10月生於北平,1948年即14歲那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人民文學》1956年9月號上發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時候,王蒙年僅22歲,時任共青團北京市東四區區委副書記。《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並不是王蒙的處女作,他的第一部小說是個長篇,名《青春萬歲》,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發表的這個9月的最後一天,《北京日報》以《金色的日子》為題,選載了《青春萬歲》的片段①。《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也不是王蒙第一篇短篇小說,他發表的首篇比較有分量的短篇小說,名叫《小豆兒》,載《人民文學》1955年第11月號。《小豆兒》的成績也不錯。當時中國作協為了展示第二次文代會後的文學創作成就,選編了一套叢書,《小豆兒》分別被短篇小說集和兒童文學集的初選者同時看中,經兩主編林默涵和嚴文井商量,最後被選入兒童文學集。嚴文井在這個集子的序言中,提到“一批值得注意、值得歡迎的新名字”,其中就有王蒙①。王蒙在悉心修改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的時候,為了調節一下腦筋,於1956年5至7月份寫成了《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篇小說的原名叫“組織部來了一個年輕人”,《人民文學》發表時,副主編秦兆陽把它改成“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個名字。當它被收入這年的《短篇小說選》時,王蒙為小說恢複了原名並刪去了一個“一”字,定名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並使用至今。但毛澤東當時讀到的,題目應是“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

這篇小說的梗概如下:林震是一個22歲的單純、熱情、有理想、有幹勁的年輕人。由於表現好,從小學校調進了區委組織部。當他在一個“天空中紛灑著的似雨似雪”的殘冬前來報到的時候,對黨的區委領導機關充滿了敬意和“神聖的憧憬”。但是,區委組織部的生活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偉大、純潔和美好。主持組織部工作的第一副部長劉世吾,是一個有能力、有經驗的領導幹部,但他責任感和工作熱情衰退了,成了一個冷漠的“老油條”。他有一句口頭禪:“就那麼回事”。林震的頂頭上司是工廠建黨組組長韓常新。韓常新外表講究風度,“給人一種了不起的印象”,他對解決基層存在的問題興趣不大,卻能說會道,特別有一套按照上級胃口寫圓滑虛誇的文字材料的本事。林震和韓常新、劉世吾很快產生衝突,衝突主要發生在解決通華麻袋廠官僚主義問題上。廠長王清泉是一個問題嚴重的官僚主義者,上班時間下棋,對工作不負責任,作風跋扈,對黨支部和群眾的意見不予理睬。林震認為應該立即解決,並參與支持了麻袋廠工人反對王清泉的行動。韓常新、劉世吾完全了解麻袋廠的情況嚴重,但韓常新關心的不是抓緊教育糾正王清泉,他的興奮點完全落在寫一份漂亮中看的黨建簡報上,以嫻熟的手筆和很高的效率,寫出了一份關於麻袋廠建黨工作取得成績的文章。劉世吾則認為解決問題的時機不成熟,便采取“拖”的辦法。直到兩個月後黨報發表麻袋廠的人民來信,揭露了問題,這時劉世吾才認為時機成熟了,雷厲風行地解決了王清泉的問題。組織部裏隻有一位“蒼白而美麗”的女性趙慧文,與林震心曲相通,但比林震柔弱些。他倆交換對組織部缺點的看法,互相鼓勵,還一起聽音樂、煮荸薺、欣賞油畫和春夜清雅的槐花香氣。林震不能容忍黨的領導機關有缺點,便在區委常委會上,尖銳批評組織部的問題,與韓常新、劉世吾發生爭論。小說最後,已是初夏,林震勇敢地敲響了區委書記周潤祥的大門,期望通過更高的上級來糾正組織部的缺點……

從小說的情節看,王蒙寫的是一個初出茅廬、顯得稚嫩的年輕人,剛走進新的單位,在整個一個春天裏遇到的一些工作上和情感上的挫折,並同工作上的挫折抗爭的故事。王蒙的同情心顯然站在林震一邊,但王蒙批評的鋒芒,並不僅僅對著官僚主義。官僚主義最嚴重的地方是通華麻袋廠,代表人物是廠長王清泉。而王蒙的筆墨,重點是放在對組織部的描寫上的。王蒙堅持使用原名“組織部來了(一)個年輕人”的用心,顯然意在寫組織部的工作狀態,而非重在寫一個青年人,更非重在塑造一個反麻袋廠官僚主義的青年人形象。組織部的缺點不是“官僚主義”一個詞所能簡單概括、一言以蔽之的。這裏幹部責任心的衰退,事業心的淡漠,表麵上是主觀上的工作作風、思想意識上的問題,深層次則與客觀的政治體製上的、曆史文化傳統上的、人性中的問題有關。在如今,我們不是常常讀到韓常新式的工作彙報,而且習以為常了嗎?韓常新式的筆杆子,如今更是大有人在。我們現在不也常常聽到劉世吾式的諸如“顯然成績是基本的,缺點是前進中的缺點”,諸如“解決這個問題的時機目前還不成熟”這樣的觀點,而且已經不以為非了嗎?甚至有人還會欣賞這種貌似成熟持重的老練世故吧。正如“蒼白而美麗”的趙慧文說的:“他們的缺點散布在咱們工作的成績裏邊,就像灰塵散布在美好的空氣中,你嗅得出來,但抓不住,這正是難辦的地方。”劉世吾的缺點是複雜的,比如說他的“時機成熟論”,在實際工作中也不是沒有一點合理性,處理事情確實有一個量變觀察、時機成熟的問題,所以“這正是難辦的地方”。而林震的優點也是複雜的,比如他的單純,他認為黨的領導機關不能有缺點,他麵對複雜麻煩的工作和生活,抱一種理想化的、單純透明的美好願望來挑剔一切,指責一切,這難道又是切合實際的嗎?懷著純潔的對於天堂的向往去做事,結果卻向地獄的方向走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經曆的還少嗎?

王蒙試圖通過這篇小說,告訴人們生活的複雜性、混沌性,但他的目的沒有達到。因為絕大多數的讀者和評論家,卻從中得出了一個明確、清晰、是非分明的判斷:這是一篇反對官僚主義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發表以後,產生強烈的社會反響,有讚同的,有反對的,爭得很厲害。但讚同者和反對者在認定小說主題是反官僚主義的這一點上,卻是基本一致的。作品的複雜性,被讀者簡單的概括理解,乃是世上許多優秀文學作品的普遍命運。《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當所難免。這也證明了文學作品的特質,優長和局限。因此不能簡單地說,讀者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是大大誤讀了,因為至少它說明領導幹部官僚主義問題,在當時人們的心中已經普遍引起了警覺。一篇小說敏感地抓住了一個時代人們的心靈信息,通過精彩的描述,引起了人們強烈的共鳴,這難道不是一個難能巨大的成功嗎?新中國初期,幹部官僚主義問題剛剛抬頭,年輕的王蒙以他敏銳的生活嗅覺和大膽的藝術勇氣,發現了它並予以深沉的揭露,這篇小說也因為官僚主義作風近50年來的依然不絕並且有所發展而活著,而曆久彌新。即使王蒙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之後什麼也沒有寫,就憑這一篇,也足以使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一席。

毛澤東也認定這是一篇反對官僚主義的小說。從文學作品中抓住重大政治問題,是大政治家毛澤東的一個特點,例如他指出《紅樓夢》寫的是封建家族的衰亡史,階級鬥爭激烈,第四回是總綱,便是他的獨具慧眼,一家之言也是立得住的。因為認定了王蒙小說的反官僚主義主題,毛澤東便要為王蒙說話,為他解圍。毛澤東說:“王蒙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毛澤東為什麼對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情有獨鍾?反官僚主義便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王蒙小說在揭露共產黨工作的陰暗麵上,痛切,而不走極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正提供給毛澤東一個借題發揮的文本。我們很難找出那個時代比《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更合適的文本了。但反官僚主義不是毛澤東保護王蒙的唯一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涉及到毛澤東當時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和學術方針。由於一些評論家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圍剿”,毛澤東要借一個題目進行反撥,在這個意義上,《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也是一個難能合適的文本。這是毛澤東大加談論這篇小說的兩個非常重要的大的政治背景。

三、毛澤東支持保護王蒙的兩個最大的原因

先看一看反官僚主義的問題。

1956年,新中國成立到了第7個年頭。在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第一個5年計劃成績巨大、新生的革命政權站穩腳跟之後,治國信心增強、心境逐漸從容的毛澤東等黨中央領導人,開始考慮從革命到建設轉變後的一係列的建國方針和建黨舉措。首先當然是治黨,這是法寶。這年9月,中國共產黨召開“八大”,毛澤東在開幕式上致詞說:“思想上的主觀主義、工作上的官僚主義和組織上的宗派主義,這些觀點和作風都是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是不利於黨內和黨外的團結的,是阻礙我們事業進步、阻礙我們同誌進步的。”以反對主觀主義、官僚主義、宗派主義為目標的全黨新一次的整風運動,就是在這次會議上開始醞釀,並於次年5月1日正式發動的。無巧不成書,“反官僚主義”的王蒙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也在1956年9月發表,真可謂恰逢其時。

1956年下半年,國際和國內的政治形勢,使毛澤東等領導人對官僚主義的問題越來越憂慮、越來越重視。6月28日,波蘭波茲南市發生罷工、遊行示威和騷亂。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匈牙利布達佩斯等地發生罷工、遊行示威和騷亂。中央對這兩個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發生的事情,異乎尋常地關注,10月下旬連續開了若幹次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往往都是在深夜召開,有的是在淩晨1時左右召開,可見會議之緊急,關注之嚴重。中國內部一些地區也接連出現不安定的苗頭。從1956年9月到1957年3月半年時間內,全國發生數十起罷工、請願事件,有數十個城市發生大、中學校學生罷課、請願事件,在農村也連續發生鬧社風潮。毛澤東在分析匈牙利黨的錯誤時,把“官僚主義”放在頭一條。毛澤東在分析國內鬧事原因時說:“有些是因為我們在政治上或在經濟上犯了錯誤。犯錯誤的原因無非是主觀主義、官僚主義這些東西。”劉少奇也說:“人民群眾起來鬧事的主要原因是我們領導機關的官僚主義。”毛澤東這樣稱讚昆明航空工業學校妥善處理學生請願事件:“這是沒有官僚主義的。如果辦學校的人,都照這個辦法辦,那就好了。”①

反官僚主義,既然成了毛澤東治黨治國戰略的最急迫、最重要的任務之一,那麼,他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好感,和對“圍攻”這篇小說者的反感,特別是對其不承認北京有官僚主義的說法的反感,便是自然的了。

再看一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問題。

也是在1956年,毛澤東等中央領導積長期特別是建國6年多的執政的經驗,充分認識到和平建國和用小米加步槍打天下不同,必須更廣泛地吸收、團結、依靠和加緊培養知識分子,否則很難縮短和發達國家科技水平上的差距,很難實現經濟增長和國力強大。毛澤東在國際問題上,有兩個思想狀態值得注意。一個是他超英趕美的強國理想,一直很強烈;一個是他對蘇聯斯大林的隻準香花、不準“毒草”的“單幹戶”型知識分子政策頗多反思,很不以為然,這也是他當時對蘇共20大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評論之一。

於是1956年1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關於知識分子的會議,全麵係統地宣布了與蘇聯頗不相同的知識分子政策。周恩來總理的主題報告激動了知識分子的心。這個報告的關鍵之處,是周恩來強調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就從政治上把知識分子看作了自家人。會議還對提高知識分子生活待遇高度關注。北京師範大學校長、曆史學家陳垣滿麵春風地說:周總理的報告說出了許多知識分子的心裏話。數學家穀超豪、哲學家馮友蘭都表達了極為感奮的心情①。會議之後,知識分子精神振作,學術活動開始活躍,社會學家費孝通稱之為“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到了4月春更濃。是月28日,毛澤東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藝術上的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的百家爭鳴,我看應該成為我們的方針。”① 5月,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根據毛澤東的意見發表講話,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進行公開詳盡的闡述和發揮。毛澤東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脈號得很準。物質上的關心,特別是精神上的解放,兩手抓得都是過硬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以這樣兩個文學性很強、頗富詩情畫意、音韻優美的語彙,來表達執政黨的科學文藝方針,與領袖毛澤東的個性有關,也很對中國文人的胃口。“百花齊放”是一幅賞心悅目的春景,“百家爭鳴”原指春秋戰國時期,儒、道、墨等各種思想流派著書立說、互相論戰、自由發表意見並形成各種學派的學術繁榮情形。毛澤東把這個兩個詞組在一起,充滿了中國氣派和中國古典審美情趣,比歐洲“文藝複興”那個詞更好聽好看、更抒情因而更有鼓動性。到了9月,“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被莊重地寫入了“八大”文件,這更促進了中國知識界激情的空前高漲。《人民文學》在這個激情高漲的金色9月,放飛了《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隻燕子,開出了這樣一朵奇葩。《人民文學》真不愧中國當時最權威的文學雜誌,它的政治嗅覺和藝術膽識就是不同凡響!

毛澤東當然知道,從建國初期大量存在的對知識分子的不信任,到信任,到重視,到尊重,到依靠,再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樣一個在某些黨政幹部看來,簡直是對知識分子過於寬容、過於厚愛的方針,必然會遇到重重阻力。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巨大爭議,便是文藝界的一個典型案例。毛澤東一向是善於抓住典型問題、分析典型問題,解剖麻雀並推而廣之的。毛澤東為捍衛他所倡導的“放”的方針,站在護花的立場上,一再保護《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作品,一再批評與“雙百方針”不諧和的聲音。毛澤東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的座談會上說:“我看到文藝批評方麵圍剿王蒙,所以我要開這個宣傳工作會議。”一部年輕人寫的短篇小說,能導致一個全國性的重要會議的召開,王蒙和他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鬧出了多麼大的動靜啊!